如果我死掉了請把我吃掉讓我和你在一起。
那是我留給F的遺囑。
F坐在地上,抓著我的腳,幫我塗指甲油,他選了像核果的顏色。 塗完一隻腳後F吩咐我不要隨便移動,我無聊,舉起右邊那隻腿來,用趾尖去碰他的肩膀。F抬起眼來看我,告訴我他要離開幾天,回家過節。
什麼節?我問得像個弱智,他失笑,說,端午節啊。
我才想起來過兩天就要放端午連假了,電視上播報著龍舟比賽的消息,背景的人群傳出興奮的尖叫聲,我覺得頭有點痛。F停下了塗指甲油的工作,把我揉著太陽穴的手從頭髮裡抽開,然後他彎腰,輕輕地親了我,站起身來繼續收拾他的行李。
隔天F從宿舍門口帶回兩顆粽子,我皺起眉評論:學校的噱頭。是好意,F糾正我,拿著叉子忙碌地將花生們從他的碗挑進我的那一個裡。
晚上我們做了一次愛,F親吻我的額頭和我道晚安。他聞起來有檸檬草的香味,我知道那是他的洗髮精;我們認識以來他一直都是這個味道,我想我就算投胎轉世了也會記得。我把頭埋進他的頭髮裡,陪他一起睡。
我送F去坐車,車站裡很多人,充滿了返鄉的興奮。F不喜歡在人群中表現我們的關係,臨走前儘儘把沒提行李的那隻手伸向我的,輕輕捏了我的掌心一下。
他走進那道長長的走廊,我看著他在人海中浮沉,直到我再也找不到他穿著的色彩,和他拎著的那個顯著的大包包。
我回到宿舍,繼續那份我早就該交出去的結案報告。F不在,沒有什麼事能讓我分心,我著魔似的寫了好幾個小時,交出去後才發現我已經錯過了兩餐。我的肚子很餓,頭痛更嚴重了。我決定去睡。
我想念F,想念他身體的觸感和他的檸檬草香。
我不確定我先意識到下雨了還是我正在發燒,我確定是某些聲音讓我醒了過來,我覺得很濕,頭痛加劇。過了一陣子我才發現那些持續不斷的聲響是雨水落在冷氣上造成的,很濕是因為我出了太多汗。
我不想起床,懶得整理自己,也懶得照顧那些在我腦袋裡以尖叫提醒我需要被照顧的生理需求,我的不適提醒了我F不在身邊,要是F在我不可能變得這麼糟的。我不喜歡這樣,於是我又倒頭睡了回去。
我起來了一次,到廁所去,又一次是因為我的頭實在太痛了,或許是睡得太多的後遺症。我強迫自己清醒過來,坐到電腦前試著打些什麼。過不了多久我開始咳嗽,每一個動作都撕扯著肺部,頭很沉很重,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讓自己倒回床上。
我的理智告訴我我應該吃點什麼,但我滿腦子只想睡,只想F,我懷疑是因為他不在我才會感冒的,F總是將我照顧得好好的。我剛偷偷搬進這裡不久後也生過一次這樣的病,很痛很痛的頭讓我完全沒有辦法維持平時表現給F看的形象,我流鼻涕,用難聽的聲音咳嗽,我在半夜歇斯底里的說我好冷好冷,我覺得我快要死掉了。
F打開為了做愛方便被我們挪到地板上的小燈,他翻過身來把我抱住,然後用厚厚的棉被包裹了我跟他。妳不會死的。他在我耳邊囈語,我想他大概是在說夢話,但我還是相信了他。
我覺得這次我可能真的要死了,但來不及告訴他我是需要他的,或許他回來後看見我的屍體就會明白我有多需要他,他會看到一具乾枯的人體,會看到一個死去的我。
我做了夢,夢裡F回到家後忙著將行李整頓好,檢查了衣籃然後把裝在裡頭的東西都丟進洗衣機裡。他把乾燥的我推到一邊,把我的電腦關機,然後在做完所有的家事後折下我的右手,拿進廚房剁成細小的絲屑,裝進我們一起挑選的瓷盤裡,端到客廳;他折回廚房拿了一罐啤酒,然後坐進那張雙人沙發裡慰勞自己的舟車勞頓。
我也在那裡,我被他享用,感覺到他堅固的牙齒磨擦著我身體的那個部份,我正成為他身體裡的某個部份。
如果可以我想被F吃掉,我想要死了以後也能夠跟他在一起。
再醒來後我餓得受不了,我開始把頭痛以及使不上力的症狀算在饑餓的頭上,然後我做了這幾個小時以來最長的步行:到公共廚房去。我們的冰箱裡剩餘的食材大多數都需要太多繁複的手續才有辦法真正成為食物,我不想吃冷食,所以烤了吐司。
烤麵包機將吐司吐出來的聲音在房間裡迴盪,我懷疑這是房子嘲笑人類的聲音,不過現在的我活該被笑,我看起來實在太狼狽了。我不喜歡表現出狼狽,我知道F跟我在一起是因為我表現得總跟一般女孩子不一樣,我冷淡,而且堅強得多,好像能夠讓人放心倚靠,即使實際上交往後總是我依賴他的多。
我啃了三片吐司,再逼自己喝一杯牛奶,想起了那個夢。我們並沒有自己的廚房和客廳,那大概是我們無數次的聊天之中成形的家,這只代表我對F的依賴究竟有多深。我憎惡起自己的軟弱,然後拋開所有的情緒,回到床上。這次我睡得並不好,半夢半醒的濃稠感讓我開始胡思亂想,我想為什麼F還沒回來,他應該能夠感受到我的求救,但他還沒回來,為什麼呢。
或許他根本就不打算回來了。他其實是藉著返家和其他人私奔,我知道他媽媽(很正常地)不喜歡我,而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喜歡他。那些喜歡他的人之中有一半都能比我更名正言順的和他在一起,他媽媽看我的眼神簡直巴不得我趕快去死,然後他可以趕快和那一半中的任何之一在一起。
我想我被他拋棄了。F應該要能夠感覺到此刻的我有多需要他,但他沒有。他沒有打電話,也沒有傳簡訊。不應該是這樣的。我想念F到一種將近死亡的地步。或許我的感冒會痊癒,緊接著F會成為我的死因。
我的額頭在半夢半醒之間觸碰到了一個冰涼的溫度,簡直和F的手溫一模一樣。我掙扎著爬了起來,以為他回來了,結果才發現那東西是我的床頭櫃。
我坐起來,感覺血管在太陽穴附近規率地跳動,我把自己再度移動到電腦前,我想打一份遺囑,但我什麼也想不出來。我的腦袋像一袋白膠,思緒全部糾結成一塊。我打了一行字,我想要是F回來會看見的。
我閉起眼睛學習盲人摸象的精神爬回床上去,東南西北或床頭床尾對我而言都不再具有意義,我已經快忘了太陽,雨水,雲層或海洋的樣子。我沉浮在無邊無際的水體裡,偶爾能夠呼吸,偶爾不能。昏暗的光線助長了我的睡眠,我感覺我的身體即將滋養出一種能夠沉睡一百年的機能,我可能需要一個王子,一個能夠喚醒我的人。但或許最後我只需要一個來幫我收屍的人,任何人。
過了一百年後我聽見鑰匙在鑰匙孔裡旋轉的聲音,我聽見開門聲,鞋子被擠進鞋櫃的聲音,還有拖鞋在地上啪啦啪啦的聲響。我聽見有人叫了我的名字,透過潮濕的空氣聞到了一種遠行回來的氣味,我感覺到有一隻手撥開我的瀏海,貼到我汗濕的額頭上。
手跟氣味的主人離開了床畔,拖鞋的啪啦啪啦聲又回來了。我把頭埋回棉被裡,試圖逃離忽然亮起來的燈光,我聽見椅腳在地上刮出難聽的聲響,還有滑鼠惱人而不間斷的點擊聲。我虛弱的身體拒絕這一切外在的攻擊,無論這個人是誰,都不會是F,F不會這麼不體貼,不會這麼不顧我的安危的。
忽然我聽見了一個笑聲,那是屬於F的。我撥開棉被想探出頭去,卻感覺到一片陰影從身體旁邊籠罩上來,我看見F的臉,我感覺到他的頭髮從肩膀滑下來,垂到我的臉上,我發現他在笑。
「妳不會死的。」他很輕的吻了我,像他一直以來做的那樣。他為他這幾天缺席的關懷道歉,問我有沒有好一點。我沒有說話,緊閉著嘴唇用眼神控訴著他。
「我不會跟任何人跑掉的。任何其他的女人。」他告訴我,然後在我的長久的沉默以後繼續說:「男人也是。」
我伸出手環抱住他的腰,讓他更貼近我一點。F讓自己倒在我的旁邊,咬著我的耳朵,然後用呢喃般的聲音說,這樣不吉利。什麼?我剛想繼續睡,F卻不放過我。妳的遺囑。他說,有點抱怨,而且妳用了人字旁,妳說「你」。
有什麼關係。
我脫掉他的T恤,看見他的皮膚,我讓自己躺在他柔軟的胸脯之間,終於聞到了他淡淡的檸檬草香。有什麼關係。我說。文字是沒有意義的。我和F的愛不應該被任何一種專有名詞定義,我們的性別認知也不應該擠在那個小小的偏旁裡。這個世界拼命的希望和F在一起的我去死,那你就吃掉我好了,我死掉了也可以跟你在一起。或者你死掉我也會吃掉你的。
妳不會死的。F好像放棄了,親了我的額頭,想說服我去睡。
妳也不會。我說,也親了他一下。
我們圓潤的胸部觸碰著彼此的,我們相擁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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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四禾#.11-06-05
卯四禾#.11-06-12(押這個日期的這天我把標題也改了)
卯四禾#.11-06-14(押這個日期的這天我又把標題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