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要一直等到空氣像漲潮的海水那樣將所有的空間都填滿,你才像得到允許,可以呼吸。開始呼吸之後你才能活動你的四肢,你始終無法決定第一步,直到有人呼喚你,或有聲音,你才敢把腳步跨出去,將那片柔軟的殼踩碎。
龜裂開來的畫面並沒有刺傷你,你開始奔跑,每一次踏地都感受到濕滑和瓷磚間的水泥縫隙,它們冰涼又堅硬。你利落的轉彎,沒有減速,然後在腳趾觸碰到池畔的塑膠防滑片時煞住奔跑,彎曲膝蓋,讓身體能夠在空中形成一個完美的圓弧,躍入池中。
你在水裡。水裡沒有聲音。你聽得見氣泡從你身上的孔隙離開的滾動聲,但那個呼喊你的聲音消失了,你讓自己轉身面向浮著光圈的水面,不解地想,你毫無猶豫地就打算進來,甚至沒有考慮過組成其他的場景,你認為誰在這裡?咕嘟。又一顆氣泡離開你,但你沒有感覺到絲毫不適。咕嘟。你感覺到寧靜,這裡允許你感到寧靜,但寧靜需要孤獨,那麼你究竟以為水裡除了水,還會有誰的存在?
想游泳嗎?你問自己的身體,忽然想起來你不曉得自己是否有身著衣物。但在水裡你什麼也感覺不到。你知道你能夠掌握自己的身體,你可以是輕盈、勝利、無所畏懼的,你本來就該無所畏懼。
原來是恐懼。你恍然大悟,然後像有一道堅定的力握住了你,將你從水裡一把抽起。
2
松岡凜的紅髮因為汗水而束成一綹一綹,雜亂地貼在頭皮、額頭和臉頰上。他大口喘氣的同時掀開棉被,走路的同時感到暈眩,等他能夠旋開礦泉水的瓶蓋,又花了一點時間才讓嘴唇能夠對準瓶口,他一口氣就喝掉半瓶。然後他繼續喘息,腳趾揪起又鬆開,不斷反覆直到他確信自己已經自夢裡甦醒過來。
他不害怕他的夢境,他只覺得沒有必要。凜隨便按下手機鍵盤上的某個按鍵確認時間,同寢的似鳥還在睡,他無聲地打開衣櫃的門,將身上濕透的汗衫脫下,隨手抽出另一件套在身上,然後拎起椅背上的毛巾和運動外套,開門離去。
今天他沒有戴耳機,因為他需要聽見自己的呼吸,海水的聲音,車輪與柏油摩擦的聲音,引擎轉動、早起的老人們彼此問安、貓或狗輕快躍下擋土牆的腳步聲。他需要此刻的聲音讓他能夠確認自己在哪裡,凜知道自己一開始就跑得太急了,在經過第三個十字路口後便放慢節奏,他感覺到呼吸變得平順,高昂的情緒也穩定下來。他想跑遠一點。
但不能太遠。他很小心地克制自己的想法,他信賴並仰賴他的身體,游泳時必須將自己完全交給身體,那是與水接觸最直接的媒介,他的身體知道關於如何更快地游的一切細節。但他的身體也是危險的,會交給他一些過於衝動的指令,他必須要很小心才能夠不被牽引到錯誤的方向。在車站就調頭。他命令。感覺有什麼因此而遭受中斷。
當他越來越接近車站,氣溫也越來越高。昇起的朝陽驅逐清晨的寒氣,他開始感到熱還有乾渴,這是好事。他雀躍地認為自己對距離的拿捏是正確的,盤算著今早的早餐該進食多少,卻在嘈雜的人聲中聽見塑膠袋摩擦的聲音,還有一對腳步聲。平穩、確定、並且有著來自他夢境的氣味。
凜在抵達真正的目標點前便倏地停住腳步。那一個停頓打亂了他的呼吸,當他轉身繼續跑時必須要跑得很慢很慢才能夠好好地消化干擾他的,但他甚至沒有親眼看見,那只是一個直覺,一個他無法決定要不要相信的直覺。
他感覺到自己向內收縮,然後又得笨拙地,一點一點重新回到每一個部位裡。他又跑得太快了,但他已經不覺得那有什麼。他需要那些重重的心搏、淌下的汗水來掩蓋另一個認知,他在胸側的雙臂都在顫抖,即使手掌緊緊地握成拳狀,他也能感受到那份細小的震動正力圖搖撼他的靈魂。像一個惡劣的遊戲。開什麼玩笑。
等紅燈時凜伸手用力抹去眼眶上凝聚的淚水,深深吸進一大口氣。
3
如果見到的是父親,他就能夠確定是夢境。
他們坐在彼此身邊,父親是少年的模樣,意氣風發的眉宇之間有著隱約可辨的溫和,那雙眼睛裡的光芒耀眼而不刺眼,凜壓抑不住欽羨。
明明頭髮的顏色就是一樣的。他抱怨,開口的時候才知道自己也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父親轉過頭來衝著他笑,故作輕浮地眨眨眼。那也沒什麼不好。溫柔是一種危險的特質,要真正瞭解你的人才能知道。父親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任何不值得信賴的成份,但他仍然感到不滿。問題是我沒有溫柔。他說。
你當然有。父親的訝異和說服聽起來一樣真誠,伸出手揉亂他的頭髮,並向下壓了壓。那個手掌的觸感是他記憶中被漁網、粗麻繩和海水磨得粗糙的那一個,凜忍不住想伸手去握,卻撲了個空。
要游泳嗎?年幼的父親的手指向遠方的水面詢問。凜盯著那張臉看,有點不甘心地回答好啊。
開始游泳後,凜就知道自己的身體是成熟的。是十六歲的。在第一次轉身前幾乎可以不用換氣,雙臂有足夠的力氣能夠帶動整副身體,動作結束後、下一個划水所需要的力量已經開始累積。他知道自己游得很好,而且很快,凜在水中笑了,想呼喊父親看看自己,但他向前方看、向四周的水體之中搜尋,卻沒有,什麼也沒有。他看著離開自己的氣泡向上飄浮,像是與整座水體合而為一。
水中本來就什麼也沒有。
4
為了能夠最大限度地消耗體力,你用蝶式游,已經游了三十個來回,卻還是不夠。腎上腺素的分泌讓你越來越清醒,你感到無力和焦躁,出水時看見離池壁已經沒剩幾公尺,於是你在完成最後一個動作後沒有做轉身,站在池壁邊,將泳帽和蛙鏡都摘下。
月光從牆壁上緣的氣窗而來,整個地下室迴蕩著水流相互撞擊的聲響,以及氯水的氣味。你感覺著發燙的皮膚浸泡在水裡引起的細小麻痺,水波很快就被整座水池吸收,趨於平靜。你向後退了一步,帶出幾個清脆的水流聲,你已經不記得夢,但你記得踩不到池底的感覺。像每一次的試探都得不到回應。你還是沒有找到那個呼喚你的聲音,每當你以為自己是在回應,得到的都只有一整片無聲的汪洋。
夢的頻繁度讓你感覺像遭到騷擾,你必須小心地檢驗自己是否的確已經身處現實,像這樣,往後退,確認腳掌有好好地找到下一個踩踏的空間,你鬆了口氣,仰頭向窗外看,卻看見一個黑影在窗緣閃現。
你睜大眼想分辨那是什麼,可能是野狗,或貓,也有可能是雲,或是搖晃的樹影。你需要知道那不是個人,你以為你只會在夢裡像這樣幾乎是飢渴地以為自己見到了他,但這裡不是現實嗎?等到你足夠專注,黑影卻消失了。你聽見自己紊亂的呼吸中摻雜著一個名字,那瞬間你的身體更快,雙手壓著瓷磚從水中起身,恢復重心前你過早地踏出行走的第一步,使得你險些又要摔回泳池裡。但那是真的,而且是對的,現實裡才會有這麼不可抗拒的重力。你向亮著黃光的休息室走去,藉著每一個沉重的腳步反覆告訴自己這不是夢,不是夢,不是夢。
但你的現實裡不應該有他。
5
松岡學長。松岡學長。松岡學長。
似鳥高亢的聲音像宣布比賽的哨音敲打著他的耳膜,焦急地問他還好嗎,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什麼時候出去的,為什麼泳衣會在地板上。凜覺得煩躁,他的頭髮已經乾了,緊貼在頭皮上的卻是一陣陣微弱但確實的疼痛,以及斑狀的氯氣。他睜開眼看見學弟的灰髮,整齊的瀏海晃動著,透進日光燈的光。凜伸手想揮開灼痛視網膜的光線,似鳥卻會錯意,驚嚇似地向後彈開。
也好。他懶得解釋,索性從床上起身。黏在身體上的乾燥因此被細細地撕裂開來,凜將頭髮向後攏又鬆開手指,走向桌面尋找橡皮筋,在束好頭髮後將外套套上,伸手進口袋裡確認隨身聽和耳機都在。
松岡學長要……似鳥不確定的聲音在房間另一端響起,凜用肯定的語助詞回應他。說我出去跑了。
可是、已經要到早餐的時間了。似鳥站在距離他一步以外的距離,在他經過他時雙手握成拳狀,緊張地說。那不用留我的份。凜很快地回應,伸手旋開門把。
他的頭痛沒有比較好,身體很重,他懷疑自己今天能不能撐到平時的折返點。但他怎麼可能不行。凜執拗地想,如果能夠抵達折返點的話,他就再跑遠一點。他急切得像是要證明什麼,例如他沒有因為頻繁地夢而影響了睡眠和體能狀態,例如他沒有在夢裡渴望著誰,但一切開始變得模糊,他的意識與身體開始剝離,他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裡(哪裡?他快到岩鷲車站了?還是他早就昏倒是他的夢境延續了身體的動作?),他想停下來,但他發現自己辦不到。
真正失去意識之前,凜唯一能做的只有使勁睜著眼睛,不讓模糊視線的眼淚失重落下。
6
出殯那天江寸步不離地緊跟在你的身側,像是嘗試掌握每一件她還能掌握的事物一般。你一直以為自己在翻濤的海面上看見父親,望向海水時你並沒有感到畏懼,而是陌生與憤怒。你知道你在對自己生氣,那個被父親摸著頭讚賞「真不愧是我的孩子」、什麼比賽都能贏、獲得無數讚美的松岡凜,也不可能駕馭瘋狂的海水。也救不了你的父親。
你記得你將妹妹摟緊在懷裡,法事的過程她一直都在忍耐,雙手揪著孝衣,拼命壓抑著不哭。你盡量不離她太遠,做什麼事都帶著她一起,捏捏她的手,問她要不要休息。你是家裡最大的男孩,你代表著很多事,沒有時間讓你感到疲倦。
你看見了父親,大手覆蓋下來,問你好不好。
你看見了在自己的房間裡號啕大哭的江,認出那個嬌小的人影是妹妹的瞬間有什麼被釋放,掩蓋了所有的聲音。你感覺到自己在拒絕,你感覺到從深處湧上一股巨大的力量,幾乎像是威脅,要你承認,要你放棄抵抗。
你連指尖都被恐懼浸透,你像妹妹那樣彎曲身體,頭顱埋進手臂之間,你聽見自己的哭喊在那個小小的空間裡產生迴響,眼淚向四面八方流淌開來,你只是哭,一直哭,哭到整張臉龐都充血,鼻腔燥熱,然後你喊了一個名字。遙。你喊著。遙。
嗯。你聽見回應,感覺到一張冰涼的手掌貼上你的額頭,接著移動到臉頰,像媽媽那樣。你聞到某種熟悉的氣味,確信那是有著黑髮的少年,跟著確信這只是場夢境,於是你握住那隻手的手腕,將那隻手臂蜷進你的環抱裡。
你又喊了那個名字一次,像允許自己入睡的咒語。而直到你終於進入連夢境都沒有的睡眠深處、鬆開緊扣那隻手臂的雙手以前,七瀨遙都只是靜靜地坐在床畔,沒有離開。
7
凜直到走出房間才確定自己身處的是七瀨家,這個認知讓他的腳步一僵,剛好和正從廚房走出來的遙打了個照面。
凜還沒有開口,就看見遙不滿地皺起眉。心底湧上的不甘心讓他就要出言相譏,遙卻果斷地解開圍裙的繫帶,跨著大步朝自己走來。
「為什麼起來?」遙的聲音聽起來冰冷,凜楞了楞,少年碧藍色的眼睛緊盯著自己不放,接著說:「你的發燒還沒退。」
「我覺得好多了。」他撒謊,想別開視線,遙的動作卻更快,手掌直接撩起長長的瀏海,貼住他的額頭。
「說謊。」遙低聲說,另一隻手扣住了他的手腕,硬是將他往房間裡拖。
明明有那麼多話可以說,有那麼多事可以問。他應該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麼到這個地方來的,也應該確認時間,雖然他相信自己不僅錯過早餐,連晨練和第一堂課大概都翹了。但直到七瀨遙粗魯地為他把棉被蓋上以前凜一句話也沒有說,要遙開口那是天方夜譚,他原本打算等少年回到廚房再找機會偷溜,不料遙在安頓好他以後,卻直接在床塌邊坐下,以過於乾脆的動作握住他露在棉被外的右手。
「你睡著以前我都不會離開的。」遙顯得有些僵硬地說。
凜以為那是個威脅,卻想不懂遙有什麼必要留下自己。直到他想起了哽咽,想起用盡全力後身體燥熱的溫度,「那不是夢?」凜喃喃地說,看見遙也流露一絲尷尬,不甚自在地沉下眼神,握著他的手卻更堅定了一點。
那瞬間凜連被自己抱著入睡的手臂都能確信是遙的了。他忍不住滿腔的害臊,只剩下想要離開這個地方的念頭,卻掙脫不掉遙的掌心,慌亂地找著藉口:「學校──」
「我幫你請假了。」遙很快地接道。
他連感到訝異都懶得,索性連掙扎也放棄,閉上眼打算就這樣睡到世界末日。但他經過一番折騰的身體已經沒有絲毫睡意,遙也的確如他所說的沒有離開。凜沒有辦法,只好坦白:「我睡不著。」
沉默是意料之中的事,自暴自棄的凜放鬆了身體的肌肉,他才意識到握著自己的手掌傳來的體溫微涼,就是那個安撫了他狂暴夢境的溫度。他的意識飄得老遠,被遙來自上方的聲音喚回:「我不是故意要偷看你的。」
「哈?」凜聽不懂,不解地看向低頭望著自己的遙。他看起來很想做些什麼,但都忍耐住了。
「那天晚上,我不是故意要偷看你游泳的。」遙解釋:「我只是想去鮫柄看看,沒想到會看見你。」黑髮少年停頓下來,像一台處理速度緩慢的電腦,許久後才接出下一句:「對不起。」
「那也不是夢?」凜對少年難得的道歉置若罔聞,回想著那個夜晚讓自己陷入錯亂的人影,錯愕地說。遙不滿地皺起眉,牽著他的手緊了一緊:「你以為那是夢嗎?」
「我不知道。」凜不耐煩地回應,避開遙的視線,自顧自地說:「我最近一直在做夢,已經搞不懂哪邊是真的哪邊是夢了,而且你──」
「這裡是真的啊。」遙毫不客氣地打斷凜的話。
少年們怒視著彼此,凜一語不發地坐起身來,遙在意識到對方意圖的同時緊緊抓住那隻仍在自己掌心裡的手。凜狠狠地瞪了那張波瀾不驚的表情,卻又甩不掉遙。「你到底想怎樣?」他壓抑地問。
遙給了他一個「我才想問你」的眼神,再次皺起眉。
「真琴告訴我你倒在我家的玄關;而且你剛剛喊了我的名字。」遙說,絲毫沒有鬆手的打算,「三次。」
我以為你跟我一樣。
凜沒辦法確定這句話究竟來自遙的聲音,還是飄散在空中的某種微妙的默契。但他看見遙壓得越來越低的眼神裡擠出了悲傷,那個情緒的高度沒有維持太久,少年的表情又再次鬆開,伴隨而來的是一聲投降似的嘆息。遙鬆開了他的手。
「凜。」他聽見遙說,不知什麼時候將握成拳狀的雙手平放在兩腿上,看來苦惱,聽來懇切又無奈:「我想見你。」
遙看著他的眼裡充滿著不再遭受隱藏或壓抑的思慕與想念,聲音像從他體內深處傳來的呼喊,凜忽然意識到這就是那個聲音,他苦苦追尋、解放了他的恐懼的那一個。在恐懼之後的是他亟欲逃避的渴望,但在這裡他被允許恐懼,也不再需要逃避。分辨夢境和現實已經沒有必要,如果這是個夢,他只要讓它成為真實就好。
他的手指觸碰到遙的手臂,先是指尖,再來才是手掌。遙平靜地接納了他的接觸,就像水那樣。
這不是夢。躊躇地傾身的同時凜告訴自己,努力想減少顫抖。當然不是。遙回應,抓住他的肩頭,趨前完成了那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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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四禾#.13-09-14
卯四禾#.13-09-14
不知道怎麼辦的後記:
凜需要好好的大哭一場所以我讓他盡情地哭了。
第二人稱和第三人稱的使用,大致上是凜自己認知是夢境/現實這樣的差別。
感謝您的閱讀。
凜需要好好的大哭一場所以我讓他盡情地哭了。
第二人稱和第三人稱的使用,大致上是凜自己認知是夢境/現實這樣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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