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這座城市有一件事是他習慣的,他會說,那是死亡。
他繼承著來自父親的姓,擁有與姓氏匹配的名。父親並未留下遷徙之前的族譜,他在一個需要烤火的夜晚告訴他,他在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天就把那東西給燒掉了。為什麼?比起火堆,他更喜歡挨在父親的腳邊,父親結實的小腿就像母親漿燙得硬挺的裙擺一樣讓他安心。因為,父親回答他,我們不需要那種東西。你要記住。我們不需要那種東西。
他鬆開船槳,雙手來到領口處,迅速為斗蓬打了一個新的結。午後的雨就要開始下了,他正等待著今天的最後一份工作。他希望在夜晚來臨前就能結束,那麼在月光驅使水流的神靈入睡以前,他或許可以有一點屬於自己的時間。
倉庫的看守人兩人一組,在細雨中氣喘吁吁地抬著長棺朝他走來。棧道在他們腳下發出受到擠壓的咿呀聲,像禽鳥的鳴叫。上個禮拜他賣出家中的最後一批鴨,因為他實在沒有時間照料牠們,而且他需要錢。他還在計劃把養鴨池的圍欄拆掉,那些木頭留起來可以備用,如果他有時間,他或許能試著自己修好他的船。一般船舖的維修就要價十五枚銅幣,對現在的他而言實在是過高的消耗。如果能交給協會的船塢就好了,這也是他當初決定要加入的原因之一,但此刻的他正處於短暫的除名期,不能以協會成員的名義活動,也無法使用任何相關的設施。
雨水滴在他的帽沿上,匯集成一個水珠,沿著他臉頰的線條向下滑落。他用手背擦去凝聚在下巴上的雨水,拖曳笨重木棺的看守人終於抵達他的船畔,在前方的那一個奮力揪緊綁在兩端的紐帶,抬起前端,讓木棺順著搭好的長板滑進他的船。
他感覺到船的吃水變深,稍稍撥弄船槳控制船首的方向,以便看守人能完成他們的工作。等到木棺完全安置好,其中一個看守人走向他,從寬大工作褲的口袋裡掏出一張上過油的紙片,他快速地掃了一眼,向看守人道謝,並將紙片收進斗蓬內側的暗袋裡。
斗蓬吸了水,迎風時不像平時那樣飄在他身體兩側。這多少讓他感到格外吃力,氣溫降低也使他的手臂變得僵硬,他只好放慢搖槳的速度,同時小心地控制呼吸,不讓體力消耗過快。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神靈並沒有因為下雨而變得慵懶,往常在午後會因為陽光減弱而變得較為稠密的水流,此刻仍保持著早晨被歌者梳理後的流暢。他在最後一個轉彎之前壓向水道的最右側,調轉船身偏向岔出的水渠,來到最後一段路。
凱爾薩特大道屬於城市特別維護下來的幾條古老水道之一,只有兩身半的寬度,兩旁扶疏地垂著柳樹和紅梓,他壓下船槳,改變船首的角度,好讓船身完全移進水道裡。
再次搖槳的同時,他用壓低後的嗓音開始吟唱。
紙片上的要求是「烏鴉的小歌」,以及這條凱爾薩特大道。這樣的搭配,通常象徵的是家中最調皮、最聰穎、最令人難忘的孩子。他們從不特別過問工作的細節,這座城市畢竟還不夠大,不足以提供空間給所有的流言和愁緒。
烏鴉的小歌正如其名,曲調沙啞而怪奇,他入行時,整座城市只有三個船伕會唱這首曲子。而等他正式從跟隨的老師傅手上接任這份工作後,其他兩人分別轉換跑道和退出了業界。對烏鴉的小歌的所有指名在不知不覺中竟成為他的專屬工作,下雨的日子,人們只要開窗,聽見歌聲,就知道能夠看見他的身影。於是他們便開始這麼喊他。
水道盡頭等著的是握著長竿的送行人,這是最後一個步驟了,他還有三個小節就能結束這首歌。如果控制得不好,抵達水道盡頭時沒辦法將歌唱完,會被視為對客人的褻瀆,必須被記錄懲戒,次數過多時就會被開除。這份工作的淘汰率很高,過度要求精密度也是原因之一。
他朝送行人點點頭,讓船速慢下來,看著長竿利落地朝木棺揮來,勾住上頭的鐵環。送行人將木棺向前扯動,在一串粗嘎作響的磨擦聲後,木棺完全被灰色的水流吞沒,向著遠方的出海口漂浮而去。
他伸手掀開斗蓬的帽子,瞥見不遠處的羅蘭特大道出口也滑出一個木棺。再更遠一點的貝因弗大道則毫無動靜。「今天沒有孩子。」送行人說,揚了揚突出的扁帽帽沿,戴著白手套的往一旁的小桌上伸去,從寬大的鐵壺裡倒出一些深色的液體。
他告訴他那是接骨木花的茶,然後將杯子遞給他,說道:「喝吧。」他道謝後將容器接過,朝冒著熱煙的水面吹氣,感覺到自己碰在杯壁上的手指終於恢復了一點知覺。
他在日落之前回到公司,將船具和斗蓬歸還。他向自樹枝垂釣而下的小販買了簡單的豆餅當作晚餐,到油舖添購燈油和食用的橄欖油,才往家的方向划去。城市的夜間照明仰賴的是發光植物和油燈,天氣若好,星月的光輝會是最好的光源。
他在划入住宅區時和一艘盈滿笑聲和樂聲的船樓擦肩而過,站在船側的船伕披掛著一串發著橘紅和藍紫色光的果實,連身上的斗蓬都是明亮的鵝黃與螢光綠。他看過最滑稽的服裝是用春季的櫻粉紅縫製的,無論多少人鄙夷他的職業,每每撞見這種場面,他都不得不慶幸自己不至於淪落至此。
雨仍綿綿地下著,於是他放棄了原本著手拆除圍欄的計畫,將船繫好後拎起油桶,用肩膀擠開門板。一陣淺淺的霉味撲鼻而來,他在黑暗中摸索著點燃油燈,依賴微弱的光暈走上樓梯。
加入協會之後,母親曾勸他搬進協會提供的宿舍,將房子變賣。就算沒有什麼好價錢,也不無小補。否則,你一個人怎麼在這座城市活下去。母親的語氣總充滿擔憂,因為遲遲無法成功說服他和她一起搬回大陸,顯得更加沮喪。他不得不強硬地表明,這棟房子屬於他留下來所要守護的事物之一,如果將它變賣,那等於否定了他的決定。
隨便你吧。母親在油燈旁長嘆出一口氣。那是他對她最後的記憶,那陣子他們總在一日的工作結束後坐在桌畔,低聲討論彼此的未來。當他鼓起勇氣向母親坦白,自己的未來恐怕無法和她的再有那麼大的連結時,母親眼中的悲傷和震驚他一輩子也無法忘懷。兒時充滿溫柔力量的手掌因為父親過世後加重的勞務變得更加粗糙,他看著它們緊扣在一起,為了自己無法減輕這雙手的負擔感到心如刀割。
父親是感染了疾病死的,每個夏季他們都必須經歷一次膽戰心驚的疫期。來自大陸的濕熱南風總夾帶著某種不屬於城市的病菌,直到三年前有商人引進能夠過濾空氣的樹種,加上政府對老舊廢棄林和古道區的整頓,疫期總算不再帶來濃厚的死亡脅迫。他記得以前每逢夏季,公司的生意就好到不行,幾十名船伕輪了整天的班下來,嗓子幾乎都唱啞了。老師傅在他的第一個夏季來臨時意味深長地告訴他,雖然感覺很可怕,但只要你自己經歷過一次,就再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了。
他在屋後的水棚用煮好的熱水洗過澡,回到屋內,囫圇吞棗地將冷掉的豆餅一掃而空。這份工作的薪水很不錯,但出勤時間太不穩定,他需要更規律的生活作息,以實踐他原本為自己規劃的訓練。原本在協會的兼職也因為除名期被迫中止,收入減少迫使他增加在公司的工作。這個意料之外的處份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原本等在前方的是他企盼已久的改變的契機,而竟然因為自己的疏失,硬生生地遭受剝奪。
水滴從他的髮梢滑落,他垂下眼簾,盯著雜物散亂的桌面。來自協會的處份帶給他的打擊比想像中還要大,他甚至無法提筆告知母親這件事。
他的父親屬於最後一代的移民潮,挾帶著與自由、與天空與水色等於同義詞的姓氏「蔚」以及懷孕的妻子,在這座名叫費都孟多的新興城市定居。他樂觀又強壯,擁有相應的堅韌意志力,用費都孟多最為著名的晴朗天氣為唯一的兒子取名「晴生」,相信這座城市能為他們帶來重生。
他們的日子肯定曾經正如父親想像中的過,但晴生知道的是,在十幾年前的大規模移民肅整之後父親便失去了原有的工作,處處碰壁,透過第二代移民潮時就鞏固了地位的親戚協助,才在喪葬公司謀得文書相關的職務。然而即使面對這般處境,父親的樂觀也沒有減少分毫,直到他染上疫病之前,甚至會在工作時抽空進行他長年的興趣。直到看見父親躺在棺木裡,晴生才察覺自己的顫抖來自滿腔的憤怒和不知所措,他不明白究竟這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座城市,給予了他的父親生存的能量,卻又殘酷地奪走他的希望和性命。
母親幾乎就在喪禮之後宣布她不願繼續居住在這個對她而言只殘餘悲傷的地方,晴生幾乎也是同時決定他要留下來。母親沒辦法理解,發現自己無法勸服兒子之後,絕望地接受了現實。她一直留到晴生正式成年,完成財產的移交之後才離開。
他保持著和母親通信的習慣,將自己照顧好是他僅剩的盡孝的方式,寄件到大陸上的郵資不少,但他從來沒有節省過這筆費用。母親在信中告知自己已經重新被娘家接納,也找到了工作,要晴生好好保重自己。他從未因為母親報平安的話語安心過,他很清楚從費都孟多返家的移民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而流著一半來自母親的血液,晴生對於這份天生不肯認輸的傲骨可說是再熟悉不過。
他盡可能地省下生活費寄給母親,但從未透露自己除了協會的打工以外的另一份兼職。協會的會費、房子的維護費和生活開銷使他不得不找一份正職工作,但求職的過程並不順利,晴生在挫折之中想起父親失業的那陣子,深夜裡透過門縫窺看他返家的自己滿心的恐懼和擔憂。他就是在那時候意識到父親不會再有時間和自己進行那些夜晚的讀書與遊戲,也不再有週末的出遊,而他是時候必須要從男孩成長成男人了。
最後是父親過去的同事找上他,在雨中敲響家門,無聲地比了比停泊在棧道旁的黑船,晴生立刻就會意過來。這份工作的話,可以練習船技,也能練習歌唱。雖然是這種性質,但總聊勝於無吧?聽見對方這麼說以後,晴生便不再猶豫,讓對方用黑船載他到公司,向前輩們引薦他。管理人沒有多問,安排了即將退休的老師傅擔任指導。半年過後,晴生學會了所有的葬歌,熟悉黑船的操作與路徑,成為正式的員工。又過了一年,經歷兩次疫期後,二十歲的他已經因為專屬的葬歌,被這座城市喊作烏鴉。
擔任這份工作以來過了三年,好不容易才通過協會的層層考核,取得考試的資格。現在卻因為暫時除名的緣故,連資格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自己留在這座城市究竟想證明什麼……如果到頭來還是只能淪落到和父親相同的處境,那這一切還有意義可言嗎。
晴生感受到近日糾纏著他的沉重矛盾再次襲上,做了幾個深呼吸,將灑滿茉莉的水缽放上敞開窗戶的窗緣,衷心祈禱至少明天能夠放晴。
他繼承著來自父親的姓,擁有與姓氏匹配的名。父親並未留下遷徙之前的族譜,他在一個需要烤火的夜晚告訴他,他在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天就把那東西給燒掉了。為什麼?比起火堆,他更喜歡挨在父親的腳邊,父親結實的小腿就像母親漿燙得硬挺的裙擺一樣讓他安心。因為,父親回答他,我們不需要那種東西。你要記住。我們不需要那種東西。
他鬆開船槳,雙手來到領口處,迅速為斗蓬打了一個新的結。午後的雨就要開始下了,他正等待著今天的最後一份工作。他希望在夜晚來臨前就能結束,那麼在月光驅使水流的神靈入睡以前,他或許可以有一點屬於自己的時間。
倉庫的看守人兩人一組,在細雨中氣喘吁吁地抬著長棺朝他走來。棧道在他們腳下發出受到擠壓的咿呀聲,像禽鳥的鳴叫。上個禮拜他賣出家中的最後一批鴨,因為他實在沒有時間照料牠們,而且他需要錢。他還在計劃把養鴨池的圍欄拆掉,那些木頭留起來可以備用,如果他有時間,他或許能試著自己修好他的船。一般船舖的維修就要價十五枚銅幣,對現在的他而言實在是過高的消耗。如果能交給協會的船塢就好了,這也是他當初決定要加入的原因之一,但此刻的他正處於短暫的除名期,不能以協會成員的名義活動,也無法使用任何相關的設施。
雨水滴在他的帽沿上,匯集成一個水珠,沿著他臉頰的線條向下滑落。他用手背擦去凝聚在下巴上的雨水,拖曳笨重木棺的看守人終於抵達他的船畔,在前方的那一個奮力揪緊綁在兩端的紐帶,抬起前端,讓木棺順著搭好的長板滑進他的船。
他感覺到船的吃水變深,稍稍撥弄船槳控制船首的方向,以便看守人能完成他們的工作。等到木棺完全安置好,其中一個看守人走向他,從寬大工作褲的口袋裡掏出一張上過油的紙片,他快速地掃了一眼,向看守人道謝,並將紙片收進斗蓬內側的暗袋裡。
斗蓬吸了水,迎風時不像平時那樣飄在他身體兩側。這多少讓他感到格外吃力,氣溫降低也使他的手臂變得僵硬,他只好放慢搖槳的速度,同時小心地控制呼吸,不讓體力消耗過快。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神靈並沒有因為下雨而變得慵懶,往常在午後會因為陽光減弱而變得較為稠密的水流,此刻仍保持著早晨被歌者梳理後的流暢。他在最後一個轉彎之前壓向水道的最右側,調轉船身偏向岔出的水渠,來到最後一段路。
凱爾薩特大道屬於城市特別維護下來的幾條古老水道之一,只有兩身半的寬度,兩旁扶疏地垂著柳樹和紅梓,他壓下船槳,改變船首的角度,好讓船身完全移進水道裡。
再次搖槳的同時,他用壓低後的嗓音開始吟唱。
紙片上的要求是「烏鴉的小歌」,以及這條凱爾薩特大道。這樣的搭配,通常象徵的是家中最調皮、最聰穎、最令人難忘的孩子。他們從不特別過問工作的細節,這座城市畢竟還不夠大,不足以提供空間給所有的流言和愁緒。
烏鴉的小歌正如其名,曲調沙啞而怪奇,他入行時,整座城市只有三個船伕會唱這首曲子。而等他正式從跟隨的老師傅手上接任這份工作後,其他兩人分別轉換跑道和退出了業界。對烏鴉的小歌的所有指名在不知不覺中竟成為他的專屬工作,下雨的日子,人們只要開窗,聽見歌聲,就知道能夠看見他的身影。於是他們便開始這麼喊他。
水道盡頭等著的是握著長竿的送行人,這是最後一個步驟了,他還有三個小節就能結束這首歌。如果控制得不好,抵達水道盡頭時沒辦法將歌唱完,會被視為對客人的褻瀆,必須被記錄懲戒,次數過多時就會被開除。這份工作的淘汰率很高,過度要求精密度也是原因之一。
他朝送行人點點頭,讓船速慢下來,看著長竿利落地朝木棺揮來,勾住上頭的鐵環。送行人將木棺向前扯動,在一串粗嘎作響的磨擦聲後,木棺完全被灰色的水流吞沒,向著遠方的出海口漂浮而去。
他伸手掀開斗蓬的帽子,瞥見不遠處的羅蘭特大道出口也滑出一個木棺。再更遠一點的貝因弗大道則毫無動靜。「今天沒有孩子。」送行人說,揚了揚突出的扁帽帽沿,戴著白手套的往一旁的小桌上伸去,從寬大的鐵壺裡倒出一些深色的液體。
他告訴他那是接骨木花的茶,然後將杯子遞給他,說道:「喝吧。」他道謝後將容器接過,朝冒著熱煙的水面吹氣,感覺到自己碰在杯壁上的手指終於恢復了一點知覺。
他在日落之前回到公司,將船具和斗蓬歸還。他向自樹枝垂釣而下的小販買了簡單的豆餅當作晚餐,到油舖添購燈油和食用的橄欖油,才往家的方向划去。城市的夜間照明仰賴的是發光植物和油燈,天氣若好,星月的光輝會是最好的光源。
他在划入住宅區時和一艘盈滿笑聲和樂聲的船樓擦肩而過,站在船側的船伕披掛著一串發著橘紅和藍紫色光的果實,連身上的斗蓬都是明亮的鵝黃與螢光綠。他看過最滑稽的服裝是用春季的櫻粉紅縫製的,無論多少人鄙夷他的職業,每每撞見這種場面,他都不得不慶幸自己不至於淪落至此。
雨仍綿綿地下著,於是他放棄了原本著手拆除圍欄的計畫,將船繫好後拎起油桶,用肩膀擠開門板。一陣淺淺的霉味撲鼻而來,他在黑暗中摸索著點燃油燈,依賴微弱的光暈走上樓梯。
加入協會之後,母親曾勸他搬進協會提供的宿舍,將房子變賣。就算沒有什麼好價錢,也不無小補。否則,你一個人怎麼在這座城市活下去。母親的語氣總充滿擔憂,因為遲遲無法成功說服他和她一起搬回大陸,顯得更加沮喪。他不得不強硬地表明,這棟房子屬於他留下來所要守護的事物之一,如果將它變賣,那等於否定了他的決定。
隨便你吧。母親在油燈旁長嘆出一口氣。那是他對她最後的記憶,那陣子他們總在一日的工作結束後坐在桌畔,低聲討論彼此的未來。當他鼓起勇氣向母親坦白,自己的未來恐怕無法和她的再有那麼大的連結時,母親眼中的悲傷和震驚他一輩子也無法忘懷。兒時充滿溫柔力量的手掌因為父親過世後加重的勞務變得更加粗糙,他看著它們緊扣在一起,為了自己無法減輕這雙手的負擔感到心如刀割。
父親是感染了疾病死的,每個夏季他們都必須經歷一次膽戰心驚的疫期。來自大陸的濕熱南風總夾帶著某種不屬於城市的病菌,直到三年前有商人引進能夠過濾空氣的樹種,加上政府對老舊廢棄林和古道區的整頓,疫期總算不再帶來濃厚的死亡脅迫。他記得以前每逢夏季,公司的生意就好到不行,幾十名船伕輪了整天的班下來,嗓子幾乎都唱啞了。老師傅在他的第一個夏季來臨時意味深長地告訴他,雖然感覺很可怕,但只要你自己經歷過一次,就再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了。
他在屋後的水棚用煮好的熱水洗過澡,回到屋內,囫圇吞棗地將冷掉的豆餅一掃而空。這份工作的薪水很不錯,但出勤時間太不穩定,他需要更規律的生活作息,以實踐他原本為自己規劃的訓練。原本在協會的兼職也因為除名期被迫中止,收入減少迫使他增加在公司的工作。這個意料之外的處份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原本等在前方的是他企盼已久的改變的契機,而竟然因為自己的疏失,硬生生地遭受剝奪。
水滴從他的髮梢滑落,他垂下眼簾,盯著雜物散亂的桌面。來自協會的處份帶給他的打擊比想像中還要大,他甚至無法提筆告知母親這件事。
他的父親屬於最後一代的移民潮,挾帶著與自由、與天空與水色等於同義詞的姓氏「蔚」以及懷孕的妻子,在這座名叫費都孟多的新興城市定居。他樂觀又強壯,擁有相應的堅韌意志力,用費都孟多最為著名的晴朗天氣為唯一的兒子取名「晴生」,相信這座城市能為他們帶來重生。
他們的日子肯定曾經正如父親想像中的過,但晴生知道的是,在十幾年前的大規模移民肅整之後父親便失去了原有的工作,處處碰壁,透過第二代移民潮時就鞏固了地位的親戚協助,才在喪葬公司謀得文書相關的職務。然而即使面對這般處境,父親的樂觀也沒有減少分毫,直到他染上疫病之前,甚至會在工作時抽空進行他長年的興趣。直到看見父親躺在棺木裡,晴生才察覺自己的顫抖來自滿腔的憤怒和不知所措,他不明白究竟這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座城市,給予了他的父親生存的能量,卻又殘酷地奪走他的希望和性命。
母親幾乎就在喪禮之後宣布她不願繼續居住在這個對她而言只殘餘悲傷的地方,晴生幾乎也是同時決定他要留下來。母親沒辦法理解,發現自己無法勸服兒子之後,絕望地接受了現實。她一直留到晴生正式成年,完成財產的移交之後才離開。
他保持著和母親通信的習慣,將自己照顧好是他僅剩的盡孝的方式,寄件到大陸上的郵資不少,但他從來沒有節省過這筆費用。母親在信中告知自己已經重新被娘家接納,也找到了工作,要晴生好好保重自己。他從未因為母親報平安的話語安心過,他很清楚從費都孟多返家的移民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而流著一半來自母親的血液,晴生對於這份天生不肯認輸的傲骨可說是再熟悉不過。
他盡可能地省下生活費寄給母親,但從未透露自己除了協會的打工以外的另一份兼職。協會的會費、房子的維護費和生活開銷使他不得不找一份正職工作,但求職的過程並不順利,晴生在挫折之中想起父親失業的那陣子,深夜裡透過門縫窺看他返家的自己滿心的恐懼和擔憂。他就是在那時候意識到父親不會再有時間和自己進行那些夜晚的讀書與遊戲,也不再有週末的出遊,而他是時候必須要從男孩成長成男人了。
最後是父親過去的同事找上他,在雨中敲響家門,無聲地比了比停泊在棧道旁的黑船,晴生立刻就會意過來。這份工作的話,可以練習船技,也能練習歌唱。雖然是這種性質,但總聊勝於無吧?聽見對方這麼說以後,晴生便不再猶豫,讓對方用黑船載他到公司,向前輩們引薦他。管理人沒有多問,安排了即將退休的老師傅擔任指導。半年過後,晴生學會了所有的葬歌,熟悉黑船的操作與路徑,成為正式的員工。又過了一年,經歷兩次疫期後,二十歲的他已經因為專屬的葬歌,被這座城市喊作烏鴉。
擔任這份工作以來過了三年,好不容易才通過協會的層層考核,取得考試的資格。現在卻因為暫時除名的緣故,連資格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自己留在這座城市究竟想證明什麼……如果到頭來還是只能淪落到和父親相同的處境,那這一切還有意義可言嗎。
晴生感受到近日糾纏著他的沉重矛盾再次襲上,做了幾個深呼吸,將灑滿茉莉的水缽放上敞開窗戶的窗緣,衷心祈禱至少明天能夠放晴。
/
卯四禾#.13-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