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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空氣像冰冷的微粒,吸入肺部後四處飄浮,直到找到能夠附著的溫度,才融化開來。晴生感覺到淤積在自己體內的污濁隨之消逝,宛如雪害結束時的土壤,隨著氣溫上升,逐漸從堅硬轉化為柔軟。晴生閉上眼又一次深呼吸,讓更多淤泥流失,他知道自己需要這個。公司裡有前輩子一做就是幾十年,在他不間斷的工作了整整八個月後奪走他的鑰匙,將他的置物櫃鎖上。你需要休息。負責羅蘭特大道的泰格諾夫告訴他,像一個叮嚀也像一個命令。晴生錯愕地反駁他可以繼續做,而且他需要錢。
如果你現在就死了,泰格諾夫平靜地說,你不會再需要任何東西。年長的男人慢慢地將他的鑰匙握在宛如岩石般的拳頭裡,晴生知道如果那雙手掌不鬆開,自己絲毫沒有將鑰匙奪回的機會。
他只好再次告訴對方自己沒有任何感覺不對,對死者的恐懼早在學徒時期就克服了,而他也總是很小心地維持器具和衣物的清潔,包含他自己的身體也是。我可以繼續做。晴生再次強調,忽然意識到泰格諾夫可能會向管理人報告一些捏造的狀況,以迫使他必須請休。這讓他感到憤怒又無措。
泰格諾夫讀到他的眼神,搖搖頭,聲音低沉得像一頭熊。小子。過去曾和他父親共事的前輩們不用「烏鴉」,而總是用「小子」來稱呼他。他說,小子,我不會那麼做。放自己一天假吧,到安靜的地方走一走,做些你喜歡的事。別接近人群,你需要這個。他稍微頓了頓,又說:你會明白的。
晴生看不出來自己還有別的選擇,只得向管理人遞交請休的申請。弓著背脊的管理人用指節突出的手指接過他送到面前來的紙張,晴生想,如果他忽然暴跳如雷,指責這個新人怠忽職守,那麼他就能理所當然地向泰格諾夫要回自己置物櫃的鑰匙。然而管理人甚至沒有對那上頭的字詳加閱讀,就伸手向墨水瓶裡抽出羽毛筆,迅速地簽了字。
隔天晴生帶著失落,駕船一路來到下層區的儲木池。那是他兒時最喜歡的場域之一,那裡夠大、夠黑,擁有足夠的神秘感,讓孩子們感到刺激和興奮。他選擇這個地方是因為他想不到自己還有哪裡能去,別接近人群,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意泰格諾夫的話,但他還是下意識地避開所有會接觸到人們的選項。
直到他將船駛進儲木池的深處,晴生才完全理解泰格諾夫的話。當涼風輕柔地掠過他裸露的那些皮膚,他的手背,臉頰,還有頸脖,巨大樹根的陰影寬闊地朝他延展開來,晴生忽然感受到隱藏在肌肉深層的力量緩緩膨脹,撐起他,重重壓迫他的感官。他的手在一次劇烈的顫慄後再也握不住船槳,只能任它摔跌到船上,晴生努力想穩住呼吸,卻發現所有控制的意圖都是徒勞無功,他的雙膝發軟,跌坐下來,身軀向前彎曲,張大嘴乾嘔的同時,生理性的淚水泉湧而出。
泰格諾夫將他的鑰匙委交給管理人,於是當他再次遇見對方時,已經是三個星期之後的事。晴生彆扭地向前輩道謝,年長的男人含著煙斗的嘴,咕噥了兩句。小子,他一邊說著,將煙斗放開來,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你要知道,我們通常不干涉對方這種事的。
晴生告訴對方他理解,並再次致上感謝。
這種……事。晴生在經歷過幾次後向泰格諾夫問起,他想他可能遠比自己想像得還要更依賴這名前輩。你們怎麼稱呼它的?我的意思是,它有名字嗎?
沒有。泰格諾夫乾脆地回答,將煙斗推向一邊的嘴角,用臼齒咬著彎曲的煙嘴回答。我們不為它命名。因為我們不需要這個。
連續下了一星期的雨終於在昨日深夜停歇,晴生在闃靜之中清醒過來,額頭上滲著一層薄汗。與夢境的突然的分離使他在恍惚中晃動雙腿來到窗邊,看見月光在濃霧之中遭受阻撓,暈成團塊,才意識到沒有風。
過去的一個日月是繼遭受處份以來最糟糕的一天,晴生知道是時候了,於是在離開公司前向上遞交兩天的休假申請,管理人從髒成淡黃色的鏡片後抬起老邁的雙眼打量他,向往常一樣不發一語地在文件上簽字。他大可以在床上睡到日上三竿,這也是他原本的打算,但夜晚才過了三分之二他就被迫從夢中離開,晴生抬手按壓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不能確定悶熱或夢的內容才是中止睡眠的原兇。
他在房裡跺步,最後點起油燈,抓起書本讀了一陣子,在黎明到來以前找到冬季用的毛毯,包裹住自己的肩膀,以抵禦清晨的低溫。睡前放置在窗檯上的水缽是獻給黎明女神的貢品,當她纖細的手指探尋到窗前,鮮花和果實都能讓女神感受到歡迎。晴生的目光盯著水缽中的幾朵茉莉,雪白的小花在稀薄的日光緩緩籠罩整個水缽時顫動了下,晃盪出一圈圈指圍大小的漣漪。
晴生想過再次回到床上,或是捻熄火焰,就著晨光繼續閱讀。但他隨即想起距離除名期結束只剩一個星期,他需要清理,也實在需要讓身體重新習慣訓練,索性便換上外出的裝束,在濃霧散去之前出門。
水道上的水象沉重又糾結,晴生苦笑了下,知道是打擾神靈休息的自己不對,只能盡可能地以最少的動作,緩慢地向邊陲划去。由俱樂部和協會建造的練習場或較少人使用的水道會是大多數人練習的選擇,但晴生有自己的準備。他從主要水道上偏離,沿著細小的渠道,往樹林逐漸茂密的古道區划去。
古道區是在第二移民潮帶來工業技術之前,居民賴以通行的水道殘骸,在規劃良好的新式水道建設完成後便廢棄不用。政府憂慮過是否會造成治安的死角,但失去歌者的梳理,夜間的古道區水象變得滯塞而笨重,即使是有黎明女神祝福的白日也紊亂無比,擁有能夠駕馭這等水象的船術的人們鮮少會踏足這塊場域,管理層於是便放任其生長至今。
靠近住宅區的古道因為人們活動的時間較長也較規律,因此水象不如上、下層複雜。做為練習的話,是很不錯的場地。這是來自公司前輩的情報,對方似乎是將古道區當作「清理」的場地在使用,在知道晴生需要練習船術的場地後便特地將資訊分享給他。晴生知道這份慷慨有多麼難得,特地確認過對方今天沒有排休才行前往。
他抵達的時間太早了,古道區的水象甚至還未經過日夜的轉換。晴生於是在連接古道的棧口旁停泊船隻,倚靠著權作繫船樁的樹幹,閉上雙眼,先進行清理。
除疫後城市的死亡率便大大降低,不需要送棺的日子,晴生也會加入看守倉庫的輪職當中。費都孟多的氣溫偏高,氣候潮濕,通常家屬會盡快讓死者回歸海洋與沉靜大地,除去喪禮,送棺的工作在一天之內就會結束。然而昨天早上的暴雨持續了將近半天,前一晚預定要送棺的死者身份特殊,公司不敢怠慢,只得再次送回倉庫。將延遲送棺的消息送達家屬後,趁著雨勢稍緩,準備重新進行封棺的儀式。
於是晴生第一次親眼見到了琉璃之子的亡者。
積壓在胸口上的重量因為回溯記憶而變得更加具體,連帶讓呼吸不順,晴生皺起眉,聽見自己發出低沉的喘息。
琉璃之子是他們上一輩才開始誕生於費都孟多的人種,據說他們是一群不需要藉由歌、船術或果實等媒介,能夠直接與棲息在費都孟多千百名神靈溝通的人,唯一的特徵是隨時都變幻著各種色彩的雙眼。第一批琉璃之子的能力獲得確認後,人們敬畏地稱呼那雙眼睛為費都孟多的禮物,並不無妒意地將他們描述為受祝福的人。
琉璃之子很少在城市中活動,然而僅有幾次的接觸經驗從未讓晴生感到他們和一般人有什麼不同。送棺卻滿是規舉和禁忌,因為排班人員數太少,晴生便被拉進工作室中幫忙。棺蓋被撬開後,裡頭的軀殼比他看過的任何屍體都要更加不堪入目,不但皮膚乾癟,裝載著「琉璃」的凹槽渾沌漆黑,彷彿原本生長在那上頭的事物仍處在萎縮與消逝的過程中,還未死去。
如果受不了就別看。旁邊的同事推了他一把,粗聲粗氣地交代。他們通常不在工作室裡交談,在死者周遭製造對話太過危險,也會使得葬歌的效力減弱。晴生用力甩了甩頭後便加入工作的行列,看著前輩們熟練而迅速地將棺木中的花一把一把地搬出,置換成更新鮮的一批。
晴生認知得越是深刻,就越感死亡的面孔是如何地變得清晰。那不是以正常的方式被死亡召喚的肉體,那必定是……晴生察覺到所有的程序都過於乾淨利落,彷彿極力與死者所在的空間切割一般,他唯一幫上的忙只有扶著其中幾顆棺釘。
休息之前,管理人叫了他的名字。他循聲來到那張深色的木桌前,老人簡單地告知他,由於原本職班的人下午排休,為琉璃之子送棺的工作要轉交給他。
晴生一時語塞,沒問題吧?老人難得抬頭睨了他一眼,見他仍然沒有反應,便將眼神下移,晴生就知道話題已經結束了。
水流鬆動開來,晴生捕捉到視線邊緣的船身微微晃盪,起身離開樹幹,順手解開繩索。風將樹枝撥弄得沙沙作響,他試了兩下便乾脆將自己和船隻送進古老的水道裡,感受到神靈透過水流而來的觸探。晴生察覺自己未能像平時,但那沒有真正造成什麼阻撓,於是他稍微調整了一下划的節奏,便將目光拋向遠方,開始規劃練習的路徑。
他知道愈是遠離市區的水道愈是脆弱,也知道哪些彎道能夠讓他回到市區。但他有很多時間──事實上有一整天,晴生不介意稍稍放縱自己冒個險。神靈並沒有特別不歡迎他,晴生盤算著等歌者執行完勤務,他的狀態也能變得和水流的一樣好,那麼或許他能在中午時回市區一趟,用過午餐後再過來。
一個漂亮的加速以及不帶多餘水花的轉彎總是能讓他的心情變得很好,晴生喜歡水,也喜歡速度帶來的風,如果有陽光那就再好不過了。他操縱著船,讓它帶領他漂亮地在水道上滑過。晴生能感覺到在樹枝間和草堆裡的動物和昆蟲在他經過時跳躍開來,連續轉彎之後他放任自己挑戰一個向上的坡,隔天他和他的肌肉絕對會後悔的,但他成功了──他甚至沒有減速。晴生任由自己臉上的微笑變得越來越大,風像獎勵似地為他帶去額際的汗水,盤踞在他胸口的陰影也幾乎完全消散,能夠重新練習太好了,使用肌肉的感覺太好了,確認自己掌握著什麼也實在太好了,晴生想他實在不該這麼沉浸在喜悅裡,但他剛度過自從被處份以來最糟的一天,而且他明天還有一整天的假期,他實在不應該,但他十分清楚自己完全不願意多花心思在控制這份心情上,即使他應該要這麼做的。
當他意識到水流的狀況不對勁時,已經來不及了。晴生徒勞無功地拉扯著船槳,它卡在一個壓水的姿勢上,因為動作沒有完成而顯得有些可笑。晴生試著鬆手,發現槳柄只微微向下移動了大概幾公分,就不再動彈。船身的晃動幅度就像陷再泥沼裡一樣,所有的動能都不曉得被吸收到哪裡去。晴生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蹲下身,將手指順入水流裡,深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從原本的情緒中清醒過來,接受被困住的現實。
他應該要考量到的,如果不是他自大地耽溺在狀態好的喜悅裡,他不可能不把古道區不穩定的水流放在心上。這就是個流渦,只是疏於整理的水道上、神靈的力量阻塞或斷裂開來的現象,無論哪一種都象徵著一般與神靈溝通技術的失效,但他可以在前一個轉彎時就能感覺到,他應該要有感覺的。他又不是菜鳥,他好歹──好歹也是個正職的送葬伕啊。
某種熱量在他胸口灼燙著他,晴生清楚這是什麼。這和他看見父親被死亡蒙罩時是一樣的情緒,他在生氣,對自己的自大和草率感到憤怒不已。他知道憤怒是沒有意義的,但這沒有辦法,於是他只是抬手抹了抹臉,便在船尾頹然坐下。
晴生閉上眼考量著各種脫困的方法,但他不可能拋下自己的船就這樣離開,唯一可能的選項只剩下留在這裡,等水流自己順開,最好的情況是再過不久、歌者的早晨工作結束後,深入古道區的這個地方也能稍微蒙受。接受這個選項比想像中要讓他更難受,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就接著想,如果他僅僅因為過度的喜悅就察覺不到十個船身以外的水流狀況,他怎麼有臉、有膽聲稱自己只要有資格,就能通過考試──他再次被這個念頭激怒,一方面因為他知道無論憤怒或這個想法都太愚蠢了,而這使他差一點就沒有察覺到頭頂上方傳來的騷動。
從那些亂生的樹枝間探出來的是一顆榛果色的腦袋,白皙得堪比月光的臉蛋上掛著兩片厚重的玻璃,用細小的金屬連結著,從臉龐兩側一路延伸到耳朵上。晴生對於古道區有其他人存在這一點沒有特別的訝異,但在費都孟多,要擁有白皙的膚色代表那人家財萬貫,出入都乘座有屋的樓船,或是──像他正無禮地盯著的這人一樣──晴生幾乎是無法克制地直視著那雙眼睛。從它們出現在他面前開始,已經從天鵝絨藍、紫羅蘭色轉變成一種蜂蜜般的橘色,只比那頭長髮再深一點。
那是個擁有「費都孟多的禮物」的女孩,她是個琉璃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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