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下一個休假撞上雨天。晴生睡得不是很沉,知道雨在深夜時又再度降臨,滂沱的雨勢一直到早晨都沒有止歇。天光從厚重的雲層穿透下來,整座城市被灰藍色籠罩,遠處的邊陲一帶完全模糊在水霧中。
赤裸的腳掌剛剛觸地就感受到一陣潮濕從木板滲透出來,晴生扭頭去看垂吊在室內一角的食水蕨,仰賴水氣維生的植物的完全舒張開如羽翼般的葉片,底部的集水囊果不其然已經鼓脹得宛如熟成南瓜般碩大。他從室外拖來儲存淡水的鐵桶,掀開那些葉片一角,水流頓時傾洩而下。
他先進行更衣,才走到窗邊察看。濕氣很重,能見度也差,雖然水象不至於因為雨勢而變得複雜,但危險性仍舊不低。這是時限前的最後一個休假了,如果他想順利支付下個月的會費,接下來的日子他都得確保自己全勤。晴生很快地下定決心,從壁櫥中取出麵包,切片塗上奶油,為黎明女神所準備的茉莉並沒有等到女神的臨幸,於是晴生將那些未能綻放的花苞丟進茶裡,完成了早餐。
規劃路線的同時他也捨棄了擋雨的棚架,他將文件用油布包好,塞進背袋裡,在罩衫之外又披了層斗蓬、戴上帽沿寬大的斜帽後便將船推出泊船處。雨打在身上的力道不至於疼痛,晴生鬆了口氣,讓船首偏向左方,順著水流划進主要水道裡。
費都孟多依附巨大的母樹分層而建,交通主要仰賴各條大水小渠和水道,由於雨勢的變化難以預料,政府不禁止但也不鼓勵雨天外出,任何在雨天活動的生物便被視為不速之客。晴生孤伶伶地在閘口裡等待水位下降,操作室裡的男人弓著背悶不吭聲地工作,轉動手把的動作粗魯,發出陣陣刺耳的磨擦聲。晴生發誓當他看見他向自己划來時發出了一聲不滿的怒吼,雖然無可,但他並不會因此感到內疚,這樣的天氣是默認的休息日,唯有幾項工作不在被默認的行列當中,閘口的操作員是其中之一,他所擔任的送葬伕不幸地也是。
晴生發現自己今天的打扮和他被稱作烏鴉時簡直並無二致,在穿越中層區時與駕著黑船的同業擦身而過,他沒有迎向對方的眼睛。這是規舉,他們不將那些負擔分享給不處在工作狀態中的人。
中層連結下層區的閘口就熱鬧多了,即使雨絲不住地從半敞開的門縫侵襲,狹小操作室中的操作員也沒那麼不耐煩。晴生掃了一眼各據一方的船隻,其中有三艘是屬於信差的信翁,一艘黑船,還有另外五艘,包含他自己,駕駛的是結構與黑船較為類似的中型船隻,都是費都孟多以平價著稱的造船廠「班格尼」出產的型號,不同的是另外兩艘都是進行過諸多改良的新型號,而自己的則是最早為這座城市服役的那一批。
目的地看起來也是差不多的。閘門開啟後,信翁和黑船便迅速轉入專用水道,晴生以稍微落後的距離和另外兩艘班格尼一同划向下層內區,在水道變窄後刻意慢下船速,拐進另一道更為狹小的水渠中。他將船停在飛翔艾卡船術俱樂部的後門。
船術俱樂部為了增加競爭力和節省開銷,通常會選擇和造船廠與各種加工廠接近的下層區當作根據地,更具規模的甚至會在中層區規劃練習的水道區。晴生沒有能夠進入大型俱樂部的財力和背景,務實地選擇不那麼計較自己連族譜都無法出示的那一種。
他握住門把往一個角度扭動,門鎖很快鬆脫開來,晴生稍稍推了個縫,將自己塞進室內。昏暗的走道裡沒有點燈,晴生摘下斜帽時用腳尖輕踢了踢牆邊的照明果,果實一點反應也沒有。晴生只好小心翼翼地摸索著走出黑暗。
他還是不慎踢倒了被堆積在角落的廢棄船槳,手忙腳亂地將東西重新擺放好,轉過身,坐在櫃檯裡的女孩已經探出半個身體往自己的方向直看。晴生拉整罩衫,從背包中拿出文件,向對方表明來意:「我來報名。」
「哦,真是好險,今天是最後一天了。」女孩俏皮地朝他眨眨眼,俐落地從抽屜翻出一個又一個的印章,檢查他遞交的表格。晴生補寫了一項資料,在女孩愉快地向他宣布她已經為他將名字寫入考生名單裡之後,才又追問關於處份和除名期的事。他需要知道自己使用俱樂部內設施的權限是否已經開放,還有能否恢復船術指導的工作。
「除名期已經結束啦。」女孩說,翻動著手中的紙頁進行確認,「我們有寄通知給你,沒收到嗎?俱樂部裡各種設施都可以使用,跟以前一樣囉,啊,不過……」
女孩皺起眉,晴生的心頓時沉了下去,只見她盯著自己翻到的那一頁說道:「您的任教資格被取消了。」
「什麼?」晴生楞住。
「不是針對您的,好像是,所有新移民都……」女孩顯得愈發尷尬,晴生知道她給不出更清楚的解釋,於是重重咬住臼齒,告訴自己不要臆測,不要太過悲觀,一邊朝女孩伸手:「讓我看看。」
「有什麼問題嗎?」
走廊的另一端傳來一句過份殷勤的詢問。晴生聽見那些宛如炫耀似的腳步聲逐漸朝自己接近,古斯塔夫。他想,感覺體內燃起一股平靜的火焰。他該想到的,古斯塔夫,古斯塔夫,只能是他。
十五年前的移民肅整過後,新移民的地位變得尷尬,為了鼓勵移民設置的補助遭到取消,費都孟多巨大的開發利潤也幾乎被前三波移民潮瓜分殆盡,第三波移民提出的入股限制條約通過後,新移民發出怒吼,政府趕緊展示留在費都孟多的前景,保證他們仍然享有費都孟多給予人們最為平等的一項禮物:希望。
或許,晴生想,這座城市的確充滿希望,然而希望是能夠摧毀的,也有不少人樂於做這件事。在不平等的制度之中,既得利益者什麼也不用做,只需要展示自己。展示那些賦予在他們身上的權力,就能製造重大打擊。
晴生木然看著古斯塔夫的笑臉,早已放棄從這個人身上找到任何一點值得自己喜歡之處。古斯塔夫身為堂堂第三波移民潮的第三代,大可不必屈就在飛翔艾卡這種龍蛇雜處之地。其他的學員無法理解,晴生倒是很清楚古斯塔夫的理由。
加入船術俱樂部的理由通常是為了考試,經由俱樂部的推薦和代辦能省去很多麻煩,也能有練習的同伴和場地,費都孟多四項技術含量極高的職業有三樣需要船術的考試,古斯塔夫自稱目標是船術要求最高的船伕,晴生會選擇飛翔艾卡,為的不是船伕也就是歌者。
古斯塔夫的技術不算頂尖,往協會或更加專門的俱樂部去大概只會湮沒在人群之間,而他的背景在其中恐怕也不甚起眼,比起磨練技術,古斯塔夫更需要的是讓他人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有多麼與眾不同。飛翔艾卡由古斯塔夫的叔叔經營,他只需要做好表面工夫,表現出人見人愛的樣子,針對他特殊身份的流言蜚語便顯得毫無殺傷力。更好的是,在飛翔艾卡裡有蔚晴生──這個新移民的技術和自己不相伯仲,身份背景卻完全比不上自己,由於晴生不可能再湊出另一筆費用轉會,只能對自己的找碴忍氣吞聲,幾乎滿足他所有的需求,古斯塔夫簡直不可能再更喜歡他了。
大多數時候他都能夠忍耐,但一個月前那次不高明的挑釁帶來的衝突卻讓他一直小心翼翼維護的一切毀於一旦,處份很快發落下來:一個月的除名期,請成員省思自己行為上的過錯,並加以改進。古斯塔夫自然也有處份,分別是三金幣的罰款和三個星期的義務勞動,晴生無言以對,只希望自己在考試來臨前不需要再和古斯塔夫打更多的照面。但這是古斯塔夫,晴生敢打賭整個俱樂部就只有這個人對自己最為關注,他怎麼可能放過任何能當面點出雙方差異的機會。
「蔚晴生!」青年驚喜地說,彷彿此刻才認出他來。他走了兩步,抬了抬下巴,像驕傲的雄鳥般顧盼了一圈,才正式站到晴生面前。古斯塔夫優雅地伸出手,取走女孩手裡的資料。瀏覽過後故作訝異地瞪大眼睛,歉然地說道:「哦,這個啊。」
晴生很清楚這個人除非能夠出言羞辱自己否則是不屑和自己交談的,無論他要說什麼,都將會是對他腹中那團憤怒的火上加油。只見古斯塔夫用指節敲了敲桌面,惋惜地解釋:「因為,有太多申請都另外請我們不要分配給他們新移民,我認為這樣讓你們空等也不好意思,就跟叔叔建議不如取消任教資格,你們不必被俱樂部綁住,可以去找其他工作。」
「我知道了。」晴生答道。這麼平淡的反應似乎不在意料之中,古斯塔夫頓了頓,才重整心情興致勃勃地續道:「你需要錢,對吧?現在這種情況對你們真是越來越不利了,不過幸好我們永遠擁有希望。需要我為你介紹別的工作嗎?」
「不用了,謝謝。我有工作。」晴生脫口而出,看見古斯塔夫被點亮般的笑容時立刻咒罵自己的衝動,青年愉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力點頭以示讚許:「是的。是的。我想起來了,黑船,葬歌,對嗎?他們怎麼叫你的?」
晴生聽見心裡喀的一聲,某種強烈的抗拒在他體內呼嘯,他不希望,他感覺得到原本在掌控之中的憤怒突然急遽地竄升,他不希望那個名字被說出來──
「烏鴉。對嗎?我記得你父親也是做這行的。」古斯塔夫說,瞅著晴生的雙眼捕捉到那些因為父親被提及而不可抑遏的火舌,加深了笑容:「很適合你,不是嗎?或許你能夠把這變成家族事業,你應該這麼做的。」
這就是他的目的。晴生聽見自己的理智清晰地說:這就是他們的目的。他們希望你們安份地待在這裡就好,不要努力,不要試圖改變。如果你執意要試,當然可以,他們也不吝分享一點點資源出去,因為你會知道,適合你的只會是這裡。
古斯塔夫親切地向他表達自己的關心,又誠心摯上祝福,希望他考前的準備一切都好。晴生察覺自己不知不覺地和古斯塔夫握了手,那隻手在青年離開後仍懸在空中。他將它收回身側,向櫃檯內的女孩道謝,盡可能禮貌地對對方笨拙的安慰表達感激,而後快步往後門走去。
雨還沒有停,氣溫降得更低,晴生握在槳柄上的指節泛白,不全然是因為寒冷。他能感受到全身上下細微的顫抖,他想到父親,想到自己的稱呼。烏鴉。公司裡的人不這麼叫他,所以他對這個名字一直沒有什麼真實感,他真正聽見他人將這個名字說出口是上次和陽果相遇的時候。陽果。晴生的手指握得更緊了,那名迷人的少女和他過去所接觸的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同,和伊薩克也不同,彷彿被她的眼神拂過的一切都具有等量的意義。所以,晴生深深吸了口氣,感覺到梗在喉間的苦澀。所以當那個名字被陽果呼喚,他才會以為自己可以是舉足輕重的。
他翻出所有曾想過的理由說服自己送葬伕這份工作沒有不好,和他的目標在本質上沒有不同,都是船術,都是歌,帶給死者安寧是維護生者生活平靜的重要工作。晴生想起來那個又一次收獲了滿滿拒絕的午後,來人撥下斗蓬的連帽,向他提出邀請,黑船在他身後不遠的棧道旁隨著水波飄蕩。事實清晰得殘酷,明確地在他腦海中閃現:這不是你要的。
他的船不動了。晴生回過神來,察覺風勢趨弱,雨水不再是傾斜地迎面而來,他向四週看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然又來到了古道區,而不幸的──也再一次被流渦卡住。
在一分鐘前他都卯足了勁在划船,流渦究竟在多少個船身之前就有徵兆,他恐怕完全沒有察覺。晴生徒勞無功地又扯了兩下船槳,它們像上次那樣頑固地動也不動。晴生忽然感覺全身像洩了氣一般,鬆開手,跌坐到船上。
這不是他要的。他甚至相信自己不止可以擁有這樣。
他不得不相信,為了希望,為了撐下去。但他能感受到失敗之後隨之而來的一切正虎視耽耽地渴望將他吞噬,他記得父親用愉快的口吻一次次告訴他移民到費都孟多的決定是如何地正確,也記得每一個把他看作新移民的眼神,他們都在等待,等待他失敗,然後就能告訴他:安份守己,這才是你該做的事。
他忽然非常想念陽果的眼睛。
晴生抬起頭,看著瀰漫在枝梢間的霧,難以想像自己剛才是如何直闖進入這個深度。他已經習慣在報出姓名後被初識的人用特殊的眼神看待,他不是真的理解陽果,但能夠感受到來自少女的友善,或許那只是因為她和外界的接觸不夠,不曉得新移民是需要以另一種態度對待的人,晴生嘲笑自己的自私,他大概不是真的想念她,只是需要那份平等的善意。
水波流動的聲響從前方的水道傳來,是船首推開水流的聲音。晴生仰起頸子,正想著要不要對來船發出警告,就看見一艘小型船如喙般的船首探了出來,接著他不自禁站起身,瞪大了眼睛。
六人部陽果榛果色的髮絲服貼在鬢邊,白淨的臉龐上沾著幾顆水珠,她伸手擦去,那雙明亮的琉璃流轉成櫻瓣的粉紅,對他揚起微笑。一道陽光就在此時緩緩穿進霧間,晴生感覺到那片溫暖也同時落進自己心中。
赤裸的腳掌剛剛觸地就感受到一陣潮濕從木板滲透出來,晴生扭頭去看垂吊在室內一角的食水蕨,仰賴水氣維生的植物的完全舒張開如羽翼般的葉片,底部的集水囊果不其然已經鼓脹得宛如熟成南瓜般碩大。他從室外拖來儲存淡水的鐵桶,掀開那些葉片一角,水流頓時傾洩而下。
他先進行更衣,才走到窗邊察看。濕氣很重,能見度也差,雖然水象不至於因為雨勢而變得複雜,但危險性仍舊不低。這是時限前的最後一個休假了,如果他想順利支付下個月的會費,接下來的日子他都得確保自己全勤。晴生很快地下定決心,從壁櫥中取出麵包,切片塗上奶油,為黎明女神所準備的茉莉並沒有等到女神的臨幸,於是晴生將那些未能綻放的花苞丟進茶裡,完成了早餐。
規劃路線的同時他也捨棄了擋雨的棚架,他將文件用油布包好,塞進背袋裡,在罩衫之外又披了層斗蓬、戴上帽沿寬大的斜帽後便將船推出泊船處。雨打在身上的力道不至於疼痛,晴生鬆了口氣,讓船首偏向左方,順著水流划進主要水道裡。
費都孟多依附巨大的母樹分層而建,交通主要仰賴各條大水小渠和水道,由於雨勢的變化難以預料,政府不禁止但也不鼓勵雨天外出,任何在雨天活動的生物便被視為不速之客。晴生孤伶伶地在閘口裡等待水位下降,操作室裡的男人弓著背悶不吭聲地工作,轉動手把的動作粗魯,發出陣陣刺耳的磨擦聲。晴生發誓當他看見他向自己划來時發出了一聲不滿的怒吼,雖然無可,但他並不會因此感到內疚,這樣的天氣是默認的休息日,唯有幾項工作不在被默認的行列當中,閘口的操作員是其中之一,他所擔任的送葬伕不幸地也是。
晴生發現自己今天的打扮和他被稱作烏鴉時簡直並無二致,在穿越中層區時與駕著黑船的同業擦身而過,他沒有迎向對方的眼睛。這是規舉,他們不將那些負擔分享給不處在工作狀態中的人。
中層連結下層區的閘口就熱鬧多了,即使雨絲不住地從半敞開的門縫侵襲,狹小操作室中的操作員也沒那麼不耐煩。晴生掃了一眼各據一方的船隻,其中有三艘是屬於信差的信翁,一艘黑船,還有另外五艘,包含他自己,駕駛的是結構與黑船較為類似的中型船隻,都是費都孟多以平價著稱的造船廠「班格尼」出產的型號,不同的是另外兩艘都是進行過諸多改良的新型號,而自己的則是最早為這座城市服役的那一批。
目的地看起來也是差不多的。閘門開啟後,信翁和黑船便迅速轉入專用水道,晴生以稍微落後的距離和另外兩艘班格尼一同划向下層內區,在水道變窄後刻意慢下船速,拐進另一道更為狹小的水渠中。他將船停在飛翔艾卡船術俱樂部的後門。
船術俱樂部為了增加競爭力和節省開銷,通常會選擇和造船廠與各種加工廠接近的下層區當作根據地,更具規模的甚至會在中層區規劃練習的水道區。晴生沒有能夠進入大型俱樂部的財力和背景,務實地選擇不那麼計較自己連族譜都無法出示的那一種。
他握住門把往一個角度扭動,門鎖很快鬆脫開來,晴生稍稍推了個縫,將自己塞進室內。昏暗的走道裡沒有點燈,晴生摘下斜帽時用腳尖輕踢了踢牆邊的照明果,果實一點反應也沒有。晴生只好小心翼翼地摸索著走出黑暗。
他還是不慎踢倒了被堆積在角落的廢棄船槳,手忙腳亂地將東西重新擺放好,轉過身,坐在櫃檯裡的女孩已經探出半個身體往自己的方向直看。晴生拉整罩衫,從背包中拿出文件,向對方表明來意:「我來報名。」
「哦,真是好險,今天是最後一天了。」女孩俏皮地朝他眨眨眼,俐落地從抽屜翻出一個又一個的印章,檢查他遞交的表格。晴生補寫了一項資料,在女孩愉快地向他宣布她已經為他將名字寫入考生名單裡之後,才又追問關於處份和除名期的事。他需要知道自己使用俱樂部內設施的權限是否已經開放,還有能否恢復船術指導的工作。
「除名期已經結束啦。」女孩說,翻動著手中的紙頁進行確認,「我們有寄通知給你,沒收到嗎?俱樂部裡各種設施都可以使用,跟以前一樣囉,啊,不過……」
女孩皺起眉,晴生的心頓時沉了下去,只見她盯著自己翻到的那一頁說道:「您的任教資格被取消了。」
「什麼?」晴生楞住。
「不是針對您的,好像是,所有新移民都……」女孩顯得愈發尷尬,晴生知道她給不出更清楚的解釋,於是重重咬住臼齒,告訴自己不要臆測,不要太過悲觀,一邊朝女孩伸手:「讓我看看。」
「有什麼問題嗎?」
走廊的另一端傳來一句過份殷勤的詢問。晴生聽見那些宛如炫耀似的腳步聲逐漸朝自己接近,古斯塔夫。他想,感覺體內燃起一股平靜的火焰。他該想到的,古斯塔夫,古斯塔夫,只能是他。
十五年前的移民肅整過後,新移民的地位變得尷尬,為了鼓勵移民設置的補助遭到取消,費都孟多巨大的開發利潤也幾乎被前三波移民潮瓜分殆盡,第三波移民提出的入股限制條約通過後,新移民發出怒吼,政府趕緊展示留在費都孟多的前景,保證他們仍然享有費都孟多給予人們最為平等的一項禮物:希望。
或許,晴生想,這座城市的確充滿希望,然而希望是能夠摧毀的,也有不少人樂於做這件事。在不平等的制度之中,既得利益者什麼也不用做,只需要展示自己。展示那些賦予在他們身上的權力,就能製造重大打擊。
晴生木然看著古斯塔夫的笑臉,早已放棄從這個人身上找到任何一點值得自己喜歡之處。古斯塔夫身為堂堂第三波移民潮的第三代,大可不必屈就在飛翔艾卡這種龍蛇雜處之地。其他的學員無法理解,晴生倒是很清楚古斯塔夫的理由。
加入船術俱樂部的理由通常是為了考試,經由俱樂部的推薦和代辦能省去很多麻煩,也能有練習的同伴和場地,費都孟多四項技術含量極高的職業有三樣需要船術的考試,古斯塔夫自稱目標是船術要求最高的船伕,晴生會選擇飛翔艾卡,為的不是船伕也就是歌者。
古斯塔夫的技術不算頂尖,往協會或更加專門的俱樂部去大概只會湮沒在人群之間,而他的背景在其中恐怕也不甚起眼,比起磨練技術,古斯塔夫更需要的是讓他人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有多麼與眾不同。飛翔艾卡由古斯塔夫的叔叔經營,他只需要做好表面工夫,表現出人見人愛的樣子,針對他特殊身份的流言蜚語便顯得毫無殺傷力。更好的是,在飛翔艾卡裡有蔚晴生──這個新移民的技術和自己不相伯仲,身份背景卻完全比不上自己,由於晴生不可能再湊出另一筆費用轉會,只能對自己的找碴忍氣吞聲,幾乎滿足他所有的需求,古斯塔夫簡直不可能再更喜歡他了。
大多數時候他都能夠忍耐,但一個月前那次不高明的挑釁帶來的衝突卻讓他一直小心翼翼維護的一切毀於一旦,處份很快發落下來:一個月的除名期,請成員省思自己行為上的過錯,並加以改進。古斯塔夫自然也有處份,分別是三金幣的罰款和三個星期的義務勞動,晴生無言以對,只希望自己在考試來臨前不需要再和古斯塔夫打更多的照面。但這是古斯塔夫,晴生敢打賭整個俱樂部就只有這個人對自己最為關注,他怎麼可能放過任何能當面點出雙方差異的機會。
「蔚晴生!」青年驚喜地說,彷彿此刻才認出他來。他走了兩步,抬了抬下巴,像驕傲的雄鳥般顧盼了一圈,才正式站到晴生面前。古斯塔夫優雅地伸出手,取走女孩手裡的資料。瀏覽過後故作訝異地瞪大眼睛,歉然地說道:「哦,這個啊。」
晴生很清楚這個人除非能夠出言羞辱自己否則是不屑和自己交談的,無論他要說什麼,都將會是對他腹中那團憤怒的火上加油。只見古斯塔夫用指節敲了敲桌面,惋惜地解釋:「因為,有太多申請都另外請我們不要分配給他們新移民,我認為這樣讓你們空等也不好意思,就跟叔叔建議不如取消任教資格,你們不必被俱樂部綁住,可以去找其他工作。」
「我知道了。」晴生答道。這麼平淡的反應似乎不在意料之中,古斯塔夫頓了頓,才重整心情興致勃勃地續道:「你需要錢,對吧?現在這種情況對你們真是越來越不利了,不過幸好我們永遠擁有希望。需要我為你介紹別的工作嗎?」
「不用了,謝謝。我有工作。」晴生脫口而出,看見古斯塔夫被點亮般的笑容時立刻咒罵自己的衝動,青年愉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力點頭以示讚許:「是的。是的。我想起來了,黑船,葬歌,對嗎?他們怎麼叫你的?」
晴生聽見心裡喀的一聲,某種強烈的抗拒在他體內呼嘯,他不希望,他感覺得到原本在掌控之中的憤怒突然急遽地竄升,他不希望那個名字被說出來──
「烏鴉。對嗎?我記得你父親也是做這行的。」古斯塔夫說,瞅著晴生的雙眼捕捉到那些因為父親被提及而不可抑遏的火舌,加深了笑容:「很適合你,不是嗎?或許你能夠把這變成家族事業,你應該這麼做的。」
這就是他的目的。晴生聽見自己的理智清晰地說:這就是他們的目的。他們希望你們安份地待在這裡就好,不要努力,不要試圖改變。如果你執意要試,當然可以,他們也不吝分享一點點資源出去,因為你會知道,適合你的只會是這裡。
古斯塔夫親切地向他表達自己的關心,又誠心摯上祝福,希望他考前的準備一切都好。晴生察覺自己不知不覺地和古斯塔夫握了手,那隻手在青年離開後仍懸在空中。他將它收回身側,向櫃檯內的女孩道謝,盡可能禮貌地對對方笨拙的安慰表達感激,而後快步往後門走去。
雨還沒有停,氣溫降得更低,晴生握在槳柄上的指節泛白,不全然是因為寒冷。他能感受到全身上下細微的顫抖,他想到父親,想到自己的稱呼。烏鴉。公司裡的人不這麼叫他,所以他對這個名字一直沒有什麼真實感,他真正聽見他人將這個名字說出口是上次和陽果相遇的時候。陽果。晴生的手指握得更緊了,那名迷人的少女和他過去所接觸的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同,和伊薩克也不同,彷彿被她的眼神拂過的一切都具有等量的意義。所以,晴生深深吸了口氣,感覺到梗在喉間的苦澀。所以當那個名字被陽果呼喚,他才會以為自己可以是舉足輕重的。
他翻出所有曾想過的理由說服自己送葬伕這份工作沒有不好,和他的目標在本質上沒有不同,都是船術,都是歌,帶給死者安寧是維護生者生活平靜的重要工作。晴生想起來那個又一次收獲了滿滿拒絕的午後,來人撥下斗蓬的連帽,向他提出邀請,黑船在他身後不遠的棧道旁隨著水波飄蕩。事實清晰得殘酷,明確地在他腦海中閃現:這不是你要的。
他的船不動了。晴生回過神來,察覺風勢趨弱,雨水不再是傾斜地迎面而來,他向四週看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然又來到了古道區,而不幸的──也再一次被流渦卡住。
在一分鐘前他都卯足了勁在划船,流渦究竟在多少個船身之前就有徵兆,他恐怕完全沒有察覺。晴生徒勞無功地又扯了兩下船槳,它們像上次那樣頑固地動也不動。晴生忽然感覺全身像洩了氣一般,鬆開手,跌坐到船上。
這不是他要的。他甚至相信自己不止可以擁有這樣。
他不得不相信,為了希望,為了撐下去。但他能感受到失敗之後隨之而來的一切正虎視耽耽地渴望將他吞噬,他記得父親用愉快的口吻一次次告訴他移民到費都孟多的決定是如何地正確,也記得每一個把他看作新移民的眼神,他們都在等待,等待他失敗,然後就能告訴他:安份守己,這才是你該做的事。
他忽然非常想念陽果的眼睛。
晴生抬起頭,看著瀰漫在枝梢間的霧,難以想像自己剛才是如何直闖進入這個深度。他已經習慣在報出姓名後被初識的人用特殊的眼神看待,他不是真的理解陽果,但能夠感受到來自少女的友善,或許那只是因為她和外界的接觸不夠,不曉得新移民是需要以另一種態度對待的人,晴生嘲笑自己的自私,他大概不是真的想念她,只是需要那份平等的善意。
水波流動的聲響從前方的水道傳來,是船首推開水流的聲音。晴生仰起頸子,正想著要不要對來船發出警告,就看見一艘小型船如喙般的船首探了出來,接著他不自禁站起身,瞪大了眼睛。
六人部陽果榛果色的髮絲服貼在鬢邊,白淨的臉龐上沾著幾顆水珠,她伸手擦去,那雙明亮的琉璃流轉成櫻瓣的粉紅,對他揚起微笑。一道陽光就在此時緩緩穿進霧間,晴生感覺到那片溫暖也同時落進自己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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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四禾#.14-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