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並不喜歡我的母親。
我向她詢問、證實這個臆想時,她嚴厲地反駁並糾正了我:「是討厭。」她說。「我對妳媽抱持的是本能性的敵意。才不是什麼『不喜歡』這種簡單的心情。」
A見到母親是在我們交往半年後的事情。她會到我家來也是一樁意外,明明期末時就交代了暑假需要留在學校的人要記得申請暑宿,A還是理所當然地遺忘了這件事,練活動的期間無處可去,我便收留了她。
一開始帶她回去的那天母親表現得很正常,並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對於我和A在外面吃過晚餐才回家的行徑也沒有多說什麼。我才鬆了口氣,指點了A浴室的物品配置後退出來,沒想到卻被母親攔下。
「妳以為上大學就可以隨便把女朋友帶回家了嗎?」她說,並沒有刻意壓低音量。雖然聽起來非常尖銳,但說實在這才是我熟悉的母親。我略過她進到廚房,平靜地回應:「我跟她不是那種關係。」
我知道她並不會相信這種說辭,也知道她正用什麼表情和眼神注視著我,但這還不是需要和她起正面衝突的時機。我拿出兩個杯子,注入了常溫的水之後再壓下熱水瓶的按鍵,混合成微熱的溫度。我將其中一個杯子遞給母親、向她道過晚安,接著走進房裡。
A洗完澡後回到我的房間來,脖子上還掛著擦頭髮用的毛巾,臉色非常難看。我刻意不去理會她那些表現出來的煩躁,直到她將頭髮吹乾,無事可做了,才坐到我旁邊來不甘不願地開口:「妳剛剛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嗯?」我把耳機摘下,「剛剛哪句?」
我知道用這種方式詢問A絕對會生氣的,果不其然地她將眼睛睜大,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確認了我真的不知道她意指的是什麼後,眉頭緊緊地蹙了起來:「妳跟妳媽講的啊,我跟妳不是那種關係。」
「的確不是吧?」我看著她,我們之間還有一小段距離,但已經足以讓我看見她淡淡的眉毛以什麼樣誇張的形狀糾結在一起。「那妳說我們是什麼啊,如果我不是妳女朋友的話。」A發火了。
我非常喜歡這樣的A,非常喜歡這樣隨著我所有的語言和動作起舞的A。我移動自己來到她的面前,用她喜歡的聲音告訴她:「她說的女朋友是上過床的那種,我不記得我們有做過就是了。」
A的嘴唇抿了起來,藏在頭髮裡的耳廓隱隱地染上了些許紅色。我輕輕地用手指梳過她後腦的頭髮,解開幾個髮尾的打結。A很緊張, 感覺得出來身體因為我的觸碰而變得僵硬,我向她保證不會對她做她會感到害怕或不願意的事,並問她要不要去睡了。
「好。」她說,於是我將電腦關機、在A爬上我的床時到房間另一頭去關燈,等到我也躺了下來,還不適應黑暗的A在另一側小心翼翼地摸索著,碰到我之後,她在我的臉頰不甚確定地親了一下,然後小聲地向我說了晚安。
晚安。我將手掌貼上她的臉龐,用手指確認過她嘴唇的位置後,給了她她真正想要的那種晚安吻。
A並沒有住到活動訓練結束,隔天她就搬進我們班上另外一位已經外宿的女同學的住處。A用不自然的態度向我解釋了她搬走的原因,在我聽來最真誠的一句大概是「F家裡還有媽媽嘛」,A不是什麼對這個世界會特別客氣的人,我想原因大概是母親,但不會只有這麼簡單。
我沒有挽留她,幫她將行李一同搬運到同學的住處時卻被拉住問道:「妳對卿卿做了什麼嗎?」我不置可否的聳了聳肩,她則半信半疑地放開了我的衣角。
母親對於A從家裡消失的這件事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漫不經心地向我提了一句「那孩子呢?」,我明白她並不是真心想知道A的下落,於是只是簡短地回答她她決定到別人家裡去住。母親「哦」了一聲,之後就沒有再提過關於A的話題。
我和A的活動組別並不相同,我負責的是財務和器具管理的部份,暑假期間的工作很簡單, 團體部份也只需要偶爾到學校開會就好。A卻很活躍,除了在戲劇演出當導演以外,還接了一支舞和一個活動的負責人,我問過她負荷得來嗎,她卻給了我「如果F一直看著的話就可以吧」這種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
A每天的行程都不同,會議或驗活動時見到的她都顯得非常疲倦,我不想打擾這樣的她,所以不常主動去關心。偶爾講電話,我向她詢問時她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什麼不對勁,也因此我一直到兩個星期之後才知道,原來A的狀況其實並不如我為她預設得那樣順利。
那天晚上同學打給我請我將電話拿給A時我訝異地問她,A不是住在妳那裡嗎?電話那端安靜了一段時間,我想我們在那幾秒鐘的沉默裡都得到了同樣的結論。向彼此確認過A不在對方那裡之後,我向她道謝,然後換另外一組號碼撥打。
A將電話接起來後用平靜的聲音問我有什麼事嗎,我才發現她的聲音實在是太過於沉穩了,無論平靜還是沉穩都是我的特色,不是A的,用這種聲音說話代表她的狀況並不好。A在電話那頭用過份客氣的語調持續地追問我,我有些無奈地開口,問她為什麼不告訴我換地方住。
她沉默了一下,我可以聽見她急促的呼吸。我隱約感覺到A似乎期待由我來打破僵局,但我還是不曉得應該說什麼,最後A似乎妥協了,用壓抑的聲音開口:「反正妳也不關心嘛,我幹嘛要告訴妳。」
「我沒有不關心。」我表示,因為思考引起的頭痛開始在太陽穴附近隱隱作祟。
「妳沒有問。」她說,釋出一點訊息,這是一個好的開始,代表她還願意跟我溝通。我接著問她在哪裡。
A又沉默下來,我喊她的名字。我知道是喊她名字的時候了。卿卿,我說,接著某位同學的名字像從她齒縫中蹦出來似的竄進我耳裡。
「我去接妳吧?」我想了一下,覺得還是這樣說比較不會再挑起A別的情緒。她回答的聲音變得很微弱,我知道這表示了她的妥協:「算了啦很晚了……明天不是要開會嗎。」
嗯。我回答她。
那明天再說吧。她說,語氣中帶有一點我很喜歡的、撒嬌一樣的鼻音。
隔天我沒有接A回家。會議過後A向總召表示自己會將鑰匙拿去還,然後把所有人都趕出去,讓我和她兩個人單獨留在教室裡。她先解釋了搬家的原因,是因為搬過去的第一個晚上就不斷地被詢問「妳跟F是怎麼了啊」而感到被冒犯,一氣之下隔天就又搬走了。
「但是也不想回妳家。F的媽媽這麼討厭我,我再繼續住下去的話實在太厚臉皮了。」A這麼說,雖然雙手都拉著我的衣襬,但看著我的眼睛卻非常堅定。她接著表示她會在同學家乖乖住到活動結束,不會再另外給我添麻煩。雖然A忍耐的樣子很可愛,但也太可憐了。
「她對誰都那樣,妳不要想太多。」我告訴她,A卻很生氣:「我才沒有想太多,是F神經太大條了好不好。她真的超討厭我的、從眼神就看得出來!」
「我以為妳對她印象還不錯。」畢竟她來的那天母親的形象堪稱完美,我其實不清楚A到底是被什麼觸發而產生母親討厭她這種感覺的。
「怎麼可能不錯啊!我的直覺很強的,那個人散發出來的感覺整個就是『離我女兒遠一點』,女生喜歡女生不行嗎,奇怪。」A很生氣地說著,然後伸手抱住我。
要是可以兩個人一起在外面住就好了。她的聲音悶在我的胸口,聽起來十分惹人憐愛。
我摸摸她的頭,答應她會送她回家。
後來我們維持先前通話的頻率,A雖然還是一樣忙碌,但看起來有精神多了。練活動的最後一個禮拜,正巧碰上母親到外地出差,於是在我的請求之下,A在回台北前的那一個晚上,還是到我家來住了一天。
八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我向母親報備了由於打工的排班、以後回家的時間會有所更動的事。她把眼睛從雜誌的紙頁中抬起,開口時的語氣充滿了攻擊性:「沒跟我商量過就擅自決定這種事,妳以為妳已經有這種權利了嗎。」
「我去打工不好嗎?」我問她,她很快的反問了我一句「妳要留我一個人在家裡?」「既然這樣,妳增加出差的次數不就好了。」我回答她。
聽到我刻意強調的那兩個字,母親將雜誌摔到桌上,刻意製造出很大的聲響。我差一點將手中水杯的水溢了出來。
「我給妳的生活費不夠?」母親又問,我搖了搖頭,接著說明:「妳說過要在外面租房子的話要靠自己吧。」
接著是一段很長的沉默,不過母親的氣勢並沒有因此而減弱,凌厲的眼神也並沒有從我身上離開。「妳想搬出去住?」最後她問。
我「嗯」了一聲表示肯定,我知道她快要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了。果然那張臉第一次浮現笑容,曖昧的問我:「因為那個女孩子?」
「她叫卿卿。」我說。聞畢母親瞪大眼睛,向我確認剛剛說出口的那兩個的確是完全一模一樣的字後很沒形象的大笑:「她家的家長也太沒有取名字的品味了吧。」
妳自己有比較好嗎。我在心裡吐嘈,大概是由於氣氛並不像之前那麼僵硬,結果還是忍不住開口詢問:「之前她到家裡來那天妳是故意的吧。」
「對啊。」這種事倒是承認的非常乾脆,母親將手肘靠上桌面,以優雅的姿態將下巴枕在手背上,「因為妳的反應很有趣。」
「真是無恥,玩弄別人的心情會讓妳很快樂是嗎。」我脫口而出,沒想到母親的反應也很快:「妳有資格說我嗎?」
───結果還是被這個人看出來了。
我還是忍不住感到懊惱,母親卻不再在意這個話題了。重新將雜誌拿起來前,最後輕描淡寫地問了我一句:「那妳現在跟她是什麼關係?」
她知道我沒有辦法對她說謊。就像A沒有辦法真正生我的氣,她們的本能都是愛我,而我的本能卻驅使著我滿足所有讓母親快樂的需求。
母親這麼問了之後並沒有看我,只是將那本雜誌又翻過一頁。我嘆了口氣。
「是我的女朋友。」我說,在轉身之前看見她得意的笑容。
─
後話。
雖然並不清楚到底是為什麼,不過A與F好像是第二次成為拯救我無稿可寫窘境的救星;雖然上一次完稿後修稿的程度並不能說有多麼被拯救,但寫她們時少了一些平時綁手綁腳的自我規制,總是非常愉快。
因為想表達出F那些連自己也沒注意到的心機,於是並沒有交代出太多的細節,關於標題的意義、還有F與母親之間的唇槍舌戰,各位讀者若能心領神會,那就太好了。
卯四禾#.11-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