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島國南部溫暖的冬陽中醒來。
首先開始工作的是視覺,即使我明白腦部還沒真正準備好接收來自神經的訊息傳遞,畫面還是如水流般湧入。我看見陽光在天花板上偏斜的明亮色塊,我看見那道裂縫,我感覺到A的視線。
我轉頭,頭髮在枕頭上摩擦出窸簌的聲響,太陽很大,躺在我身邊的A的虹膜被照得閃閃發亮。我伸手想拿眼鏡,A用軟軟的聲音說了早安,緊接著是一聲像貓叫一樣的嗚咽。
我收回手,重新躺回床上。她滿意地眨眨眼睛,一波淺淺的水汪順著眼瞳的弧度滑了過去。我才意識到身體消化來自A的訊息的速度甚至已經比大腦還快,她已經成功的用那種叫聲制約了我。在我感到懊惱的同時,A開口說話。
要做愛嗎?她問。
不行。我嘆口氣。
然後A又發出那種嗚咽聲,我閉起眼睛阻止更多感官被她攻擊,緊接而來的卻是一股熟悉的重量壓上我的身體,我感覺到A跨在我身體兩側的雙腿,她彎下身,柔軟的胸脯擠壓著我的肩膀。
又是論文?A的聲音聽起來十分不開心,我不用睜開眼睛也知道她的那雙有多麼猙獰。
我那篇尤涅斯科的小論文佔用掉大多數課餘的時間,A對著已經絕版的尤涅斯柯戲劇精選和那些提及劇作家的書籍發了很大的脾氣,而且不止一次。我察覺自己其實無法有效地阻止她 後坦白地表示,我不懂她為什麼能夠吃尤涅斯科的醋,特別是在犀牛封面的作者照片把他拍得實在太像一頭犀牛的情況下。
A把我那本做滿筆記的戲劇精選集拎在窗外,氣鼓鼓的說,我不喜歡妳想別人的時間比想我的還要多。
那不一樣。我嘗試說服她她的魅力不可能比白朗傑或黛西還低,她卻完全不肯讓步。振振有辭地指控我這幾天的字數突飛猛進,想當然爾史密斯先生和他的太太、馬丁先生與他的太太、還有消防隊員和那位禿頭女高音都是我腦海裡的常客,並且和我有一場非常愉快的溝通,而這恰好是我們最近所欠缺的。
我絞盡腦汁試圖找到她思考的邏輯軌跡,但她已經跳躍到另一段去了。況且妳好久沒有來我夢裡了。她說,咬起下唇,微微垂下眼簾,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我知道這是她準備好要被我安慰的模樣。
實際上沒有禿頭女高音這個角色啦。我說,然後A的眼睛慢慢地撐大,直到我看見她的軌道飛散開來,在我們之間化成粉末。
在那之後發生過無數次微小或巨大的爭吵,A離家出走過一次,緊接著期末到來,我坦白自己若有她在我的論文寫作狀況會好上很多很多,於是我們在對彼此妥協的前提下,恢復了在一個屋簷下同舟共濟的生活。
小論文的課是最後一科,報告完就一切結束,然而沒報告完所有人都形同披著枷鎖,無法解脫,包含A也一樣。
A的對象是王爾德,作品分析的部份自然比起荒謬主義要容易得多,在那些無法細數的爭吵中我不止一次被A責備挑了太難的主題、導致連一點點能夠陪伴她的時間都沒有,但一進入寫作期,A也被迫必須投入一半以上的心力在王爾德上。
出乎意料之外的,A的小論文在大多數人被批得體無完膚的初審階段就以高分通過。認為她選的題目簡單、資料較多而且容易下手的聲音此起彼落,A倒是怡然自得的開始準備口頭報告的部份。
我的狀況和大多數人一樣糟,重覆著修改與被教授退回的過程,A曾經認真底詢問我,為什麼我沒辦法像大多數人,包含她,那樣順利而完整地將小論文寫完呢。
我想提醒她我才是那個和大多數人相似的人,但A的軌道顯然無法和這個想法連接,於是我盡可能誠實而不帶情感地告訴她,那大概是因為我無法和角色們好好溝通的緣故吧。
『但F有時候寫得很快啊。』A皺起眉指出。
『嗯。』我應道,『有靈感的時候吧。』
然而我明白她並不真的能夠理解靈感的意義,她的軌道能夠依循最短的路徑鋪設,很快達到目的。對她而言,中間的碰撞和失敗是不存在的。
她嘗試發問,釐清我及一般人思考的過程,卻始終無法觸及核心。『你們好奇怪哦。』她不可思議地說。
此刻的A彎下身來,將頭顱埋進我頸間的凹陷,用頭骨最高的圓弧磨蹭我的皮膚。我感覺到那部份的表皮起了淺淺的顫慄,我的身體很自然地因為和A過大的表面接觸而反應,信使開始不受控制地往更深處作用。我感覺到手心開始出汗,這樣不好。
我握住她的肩膀想停止那些過快的變化,力道洩露我的急切,A在那瞬間宛如電擊般直起身子,橫眉豎眼地厲聲指責:F沒有聽我說話。
她的長髮因為向前傾的動作順著肩膀滑落,我想開口說些什麼,卻更快地看見一道澄澈的光,從A手臂與身體形成的空隙一閃而過。
我看見A的軌道從腦袋上緩慢又確實地往兩旁生長開來,逐漸變得堅硬,形成宛如樹幹般的條狀。披散在胸前的長髮是健康的褐色,睡衣的圓點在髮絲的縫隙間隱約可見。籠罩著她的光還在,我瞇起眼睛,A纖瘦的身體一動不動地直直挺立,眼睛又轉了轉。我覺得目眩。
在我表明性向後母親曾以異常嚴厲的口吻對我說,妳的生命還在冬眠期,精神保持在不消耗多餘能量的基本溫度,身體執行那些必要的機能。這種情況之下斷言性向一點意義也沒有,畢竟妳從未感受過「春天」。而對凡事都必須經過分析的妳而言,春天早在來臨前就已經死去了。『要把妳從冬眠叫醒恐怕需要奇蹟吧。』母親譏笑般地說。
A的軌道還在長,主幹微微向內彎曲,呈現環抱般的姿態。我嘆了口氣,感覺這幾天沉寂已久的史密斯先生與太太、馬丁先生與太太,以及那位消防員又再度在我心中開始對談。白朗傑和黛西甚至也加入他們的行列。
我坐起身,在A的頸間咬了一口,並趁她驚呼出聲的同時翻身下床。A帶給我的那種美好電流並不是永久性的,我需要在這一切消逝前盡快將我的論文完成。
母親說得很對,長久以來我都處在冬眠的狀態,外在的紛擾從來不能真正喚醒我。A卻是這樣的:當我睜開眼,看見她低頭以發達的臼齒細細咀嚼,頭上冒著新發的茸角,我藉由這樣柔軟而美好的景像理解到,這就是春天的氛圍。
A並不觸發任何構成奇蹟組成的元素,她的存在本身就已經完成了那個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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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話。
獻給汪汪和今日的太陽雨,以及與我家桑椹樹熱戀中的白頭翁們。
卯四禾#.12-01-21
一修#.12-0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