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聞到青草的氣味。
我抬起頭來,迅速地眨眼,大片大片的陽光在不遠的地方將木頭曬得閃閃發亮,我感覺到有東西在動,低下頭去看,在動的那個東西,是我的熊。
牠翻過身,往沒有我的那一邊轉去。我彎腰用頭去碰牠,但牠沒有醒來。我搖動牠的肩膀,但牠只發出了幾聲意味不明的咕噥,仍舊沉睡在冬眠裡。
我覺得有點氣惱,我也想和牠一起睡,可是青草跟陽光都醒了。我聞到薄荷的香氣,聽見遠方細微的鳥鳴,感覺到陽光帶來的暖意。我的感官也都醒了。
熊的身體隨著睡眠規律的伏動,我又看著他一下下,然後決定不管牠。
我從沒有陽光的地方走到有陽光的地方,腳步輕輕的,沒有發出足以吵醒熊的聲音。木頭的溫度很高,我忍不住停了一下,直到感覺灼燙才小跳步離開。
到公共廚房的途中我差點撞倒上個月從跳蚤市場買回來的傘架,我太矮了,所以是熊把它揹回來的。但它太大,放在我們的隔間裡怎樣都不好看,我們只好把它擺在外面,結果沒幾天裡面就全部都放滿別人的傘,甚至還有類似拐杖的東西,我覺得十分匪夷所思。
窗戶外面傳來交通工具經過的聲音,我跟著那些忽遠忽近的聲響忽快忽慢地走著,花了很多時間才抵達目的地。
我們最近很窮,所以我決定打開昨天晚上買的吐司條,拿出兩片,再把那杯外帶回來的玉米濃湯熱一下,就這樣當早餐。吐司烤好之後的氣味非常香,玉米濃湯聞起來還沒壞,我猶豫著要不要煎蛋,洗鍋子實在很麻煩,我的熊又還沒醒……
只要等牠醒來就好了吧。我決定多做一份早餐。
門外傳來一陣響亮的碰撞,我幾乎是同時從床上彈跳而起。
直覺告訴我出事了,腦海裡很快浮現A的樣子,湧起的不祥預感促使我轉身往床的另一邊看去,果然。已經沒人了。我伸手往床頭和床邊的矮櫃摸索著眼鏡,踢開我和A的棉被,有些蹣跚地走下床。
從窗戶透進來的陽光已經讓室內有一定的熱度,我感覺到背脊熱辣辣的,找了一陣子才終於在牆邊找到眼鏡。A的動作太大時總是會把小東西甩到沒有人搆得到的距離去,戴起眼鏡後我打開沒有關好的房門,走了出去。
果不其然,擺在門外的傘架整個是歪的。我彎腰將傘架重新擺好,想起A在跳蚤市場看到這東西的場景忍不住嘆了口氣。
A相信自己和這個世界各種人事物的連結,當她感應到那股連結時就會想方設法讓對方參與到自己的生命中,我大概是最熟悉這一整套過程的人,而我們的房間裡滿是因為這樣而來的物品。
當A看著那個傘架時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了,她的外表和誠懇的態度讓老闆很快就對價錢軟化,再皺一下眉頭,A就以成功以遠低於標籤上的價格買下了那東西。然而金屬製的傘架她根本拿不動,最後是我將傘架揹回來的。
我在轉彎前便聞到烤吐司香,還有油煙的氣味,A大概在煎蛋。我預期即將看到的畫面大概會是A舉著平底鍋握著鍋鏟,旁邊的流理台照順序擺著幾個盤子,因為高度不夠,下廚時她的腳會微微踮起,小腿的肌肉繃緊之後會露出好看的線條。
大致上我都猜對了,除了一件事。
A沒有將睡衣換下就直接到廚房來了,她的睡衣通常都只有一件不曉得怎麼來的,非常寬大的T恤,她沒有換下睡衣,除了那件衣服之外,什麼也沒有多穿。
我在意識到這件事的同時已經舉步往她走去,A很專注於手邊的工作,沒有留意我的腳步和到來,我知道這代表無論誰接近她她都不會有感覺,而她竟然還──竟然──
A在我伸手將她的睡衣下襬用力向下拉時倏地轉過頭來,睜著一雙像鹿一樣圓的眼睛看向我,接著她皺起眉,我在她發難之前更快地說:「妳沒穿褲子。」
我把四片吐司整齊地放在兩個一樣的盤子上,在給熊的那一份上淋上滿滿的蜂蜜,我自己的那兩片準備沾玉米濃湯來吃,所以什麼也沒有塗。我盤算著等等要不要先幫牠把牛奶熱好,然後再偷偷加點蜂蜜進去,一邊在鍋子裡淋上一層油,等著油紋浮現。
廚房的牆上只有一扇很小的窗戶,窗框附近的磁磚沾著長年油煙累積的污色,幾乎推不動的紗窗上也卡滿了灰塵,即使如此,早晨飽滿的光線還是穿越了那一切,將流理檯照得閃閃發亮。我看著那些明亮的線條很久,然後才轉頭重新面對我們的早餐。
等油紋出現後我把碗裡的蛋汁倒進去,用鍋鏟把蛋弄得碎碎的,我感覺到背後忽然多了一個溫度,一副比我高壯的身體稜線貼到我的背脊上來,那是我的熊。我剛想開口叫牠,卻感覺到衣服被狠狠一扯,手裡的平底鍋和鍋鏟差點從我手裡滑出去。
我不知道熊在幹嘛,將平底鍋和鍋鏟重新握好後我回過頭,狠狠地瞪牠,牠卻在我罵人之前就先用根本還沒睡醒的聲音開口說話:「妳沒穿褲子。」
「那又怎樣。」我莫名其妙的說,牠的爪子勾在我的衣襬上,怎麼樣都不肯放開。我將踮著的腳放回地板上、又踮起來,試圖掙脫牠,同時以行動表示我的不悅。熊卻將我的衣襬抓得更緊,身體也更貼近我,「卿卿。」牠用我最喜歡的那種聲音喊我最不喜歡的名字,我把眼睛瞪得更大,牠卻把聲音又壓得更低:「我不想別人看到妳這個樣子。」
我妥協了。把腳底板平平地貼到地板上,告訴她這個樣子我沒有辦法炒蛋。「我來弄。」我的熊說,爪子離開我的衣襬,來到我的腰間,「妳去穿褲子。」
我不懂熊為什麼這麼介意一件不在我身上的褲子,但我猜那對牠來說或許很重要,於是我將鍋子和鍋鏟交給她,站在旁邊看牠用大大的手掌利落的將蛋慢慢炒成漂亮的金黃色,和陽光的顏色一樣哦。我想這麼說,抬起頭卻看見熊用很不高興的眼神看我。
我感覺到有什麼正從牠的腹部準備湧現,一定不是什麼好的東西,熊要給我好東西時的眼神是非常溫柔的。我於是朝牠吐了吐舌頭,然後全力往房間跑去。
我用力抓著她的衣服下襬往下扯,盡可能的遮住若隱若現的臀部。A的大腿幾乎沒有多餘的贅肉,那樣美麗的線條實在不想和任何人分享,即使這層樓住的全都是女性也一樣。但即使我講過再多次,A仍然對這些事一點防備也沒有,貼近她之後我才察覺她甚至連胸罩都沒有穿。
我再三重複她應該要重視的事,A的手卻仍舊緊緊地握著鍋柄和鍋鏟,我懷疑A根本沒有搞懂我在說什麼,「卿卿。」我知道她沒有辦法抗拒我用這個聲音喊她的本名,果然她的眼睛隨即又變得更大,我於是趁勝追擊,將聲音又壓得更低一點:「我不別人看到妳這個樣子。」
A妥協了。身體的線條放鬆下來,用柔軟的聲音告訴我,F這樣我沒辦法炒蛋。「我來弄。」我告訴她,拉著下襬的手改放到她的腰上,開始對任何人都有可能走出房門看見我們的這項認知感到焦躁,「妳去穿褲子。」
A的眼睛又轉了轉,才將手上的東西一併轉交給我。我很快將我們談話間黏在鍋底的蛋鏟起來,搖動平底鍋,讓它們散開,一連串的動作結束之後,我才發現A居然還沒走。
她看起來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但我實在無法忍受這樣的A曝露可能被任何人看見的狀況之下,我感覺到太陽穴附近的血管奮力的跳動,某種不友善的情緒從胃袋的底部開始隱隱作用,隨時準備沸騰。
A似乎感覺到我的情緒,擠著臉朝我吐了吐舌頭後,便用過快的速度往我們的房間跑去。
A再次回到廚房來時,我正好將半熟的荷包蛋放到盤子上。A的炒蛋已經在她最喜歡的那個碗裡,她湊在我身邊看,抬頭問我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倒牛奶吧,我要冰的。」我告訴她,然後將水龍頭打開,讓水流沖過著還正高溫的平底鍋。
「冰的牛奶不能加蜂蜜啊。」A說,聲音有些失望,我有些莫名其妙地抬起頭,想跟她說我並沒有要加蜂蜜,卻發現她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別的東西上了。
A將熱好的玉米濃湯倒進杯子裡,然後我們忙碌地來回兩趟,將所有的東西搬進房間,才開始享用我們的早餐。A想在床上用餐,但我指出如果有什麼萬一就得將整張床單拿去洗,她才悻悻然的放棄這個念頭。
我們將窗簾拉起來,雙雙在落地窗旁坐下。接著我們撞杯,在A端起裝著炒蛋的碗時我將放著吐司的盤子拿起來,咬下一大口。
「好甜。」幾乎完全滲透進吐司的大量蜂蜜讓我忍不住喊出聲,聽見我的哀嚎的A幾乎要把整張臉都埋進碗裡,不住發出媲美窗外陽光般燦燦的笑聲。再抬起頭來時她的鼻尖和嘴角都沾著蛋屑,我看著她的樣子,再次感覺到從她身上發散開來的光芒,這是我們的房間。我告訴自己。這樣的A只有我看得見。
我伸手為她把鼻尖的那片蛋屑拿下來,終於忍不住笑了。
─
後話。
吐司都冷了才不好吃了啊(崩潰)
卯四禾#.12-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