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ft |
愛瑪在牆邊停下腳步。 她看見季年的身影時就聽見聲音了,但她以為那是交談,直到走近了才發現那些聲音是台詞。季年坐在椅子上,劇本攤在面前的桌子一角,愛瑪瞬間會意過來他不只是念台詞而已,季年在情境裡,他在演戲。 愛瑪有些緊張地看了眼腕上的手錶,確定自己並沒有遲到。這個正經八百的同學看起來就對表演有著高度的自我要求,他們才剛入學,這是第五個禮拜,她不認為演不好有什麼大不了的,但季年看起來並不是會這樣想的人。 念白的聲音清晰起來後,愛瑪很快判斷出那是劇本的最後一幕。季年所在的那個空間已經凝聚了戲劇的氛圍,她知道自己再接近就會破壞它,於是乾脆大方的當起觀眾。她大約只看得見他三分之一張臉,最後一幕的崔寧瞎了,季年的眼睛是閉著的,她才注意到他根本沒有在看劇本。 「……我索性都告訴你們吧,我不姓李,我姓崔,我叫崔寧。」 季年接著那句話揚起嘴角,停了一個拍,對著空無一物的前方點點頭,接著前一句話的情緒繼續說:「是的,我們的婚姻是不相稱的,我只會碾玉,於是他們硬生生把我們拆開。」 接著又是停頓,愛瑪才恍然大悟那些空白大概是秀秀的回應,那是她的角色,那個可憐、搖搖欲墜又害怕的女人。而季年的聲音又響起來。 「後來,我就流落在江湖上,我改名換姓,換一口飯吃,」他的手掌在桌上顫顫地向前,彷彿摸索,聲音平靜:「後來,後來我的眼睛瞎了,我不能碾玉了。沒有人要請我碾玉了。於是──」這一段話節奏變得很快,摻雜其中的呼吸有些凌亂,像是崔寧很努力地在隱忍著什麼: 「於是我就變成了乞丐,靠吹簫討飯。」 您找過她嗎?愛瑪在心中閃現秀秀的台詞,強忍眼淚,她記得前面還有這麼一句舞台指示。 「找過的,」季年的聲音恢復平靜,「我不敢正面去找她,我只能從旁打聽,您知道我怕她父親。」他忽然又頓住話頭,頭顱微微向左前方傾去:「您怎麼?」 沒什麼。愛瑪掀動嘴唇無聲地回應,她不太記得秀秀後面的台詞,想將劇本拿出來,但翻找的聲音勢必會驚動季年的,只好忍住不動。 「後來我打聽出她父親過世了,可是當我找到她們家時,她已經搬走了,搬離京城了,不知搬到那兒去了。」 季年的嘴角更高了一點,某種情緒緩緩從他的眉間舒張開來。他的手臂和桌面形成的角度緩緩變大,手指輕柔地撫摸著空氣中的某樣物體,「現在我找到她了,我知道她到了另一個世界去了,她在那個世界等我,我也該走了。」 「我不能再做什麼了……我已經沒有一絲的力氣了。一個碾玉匠他只能活著碾玉,可是我已經不能再碾什麼玉了,我的精力和頭腦都已經枯竭了。」季年的神色漸漸堅決起來,手掌揮掃著什麼般向右方撇去,語氣已經像一座小山,毫無遭受動搖的可能: 「寒太太,您不懂的,我已經見著她了,在這個世界上便沒有什麼東西再支撐著我活下去。我再也找不出一個願望來,或者說,一個理由,任何的一個理由──」 他停了下來,手掌回到桌面上,營造一股必要的沉默。愛瑪察覺自己抗拒著這陣沉默的結束,作為觀眾的她、以及她心裡的秀秀都在抗拒著。然而季年收束所有情緒成一抹淺淺的笑,還是開了口: 「……這是最後的一件,擱在桌上的,算是我送給您的一點小小的報酬。謝謝您兩個多月的照顧,因為我看不見,我不知道碾成個什麼樣子,不過,這東西有我自己在裡面,我的靈魂在裡面,假如遇著個識貨的人,或許,我說或許可以賣一筆好價錢。」 季年傾身,像是側耳聽著誰的回應,還是那樣笑著:「那麼我什麼事都交待清楚了,可不是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們。」他由衷地說。 接著,季年的肩膀忽然垮了一垮,一口長長的氣紓出來後,顯得有點喘。「我想我該歇會兒了,我想──」他像是被誰被打斷,但又堅定地回應了誰:「我就這樣歇會兒。」 他貼著桌面的手掌在意義上真正地停住了,手臂也不再顫抖。靜止的向上延展到肩膀,頸項鬆弛,頭顱緩緩地垂下,下巴幾乎就要撞上鎖骨。 季年的表情變得很輕很輕,像是只要再一陣風來,那一個畫面就會像灰燼般,化為肉眼不可見的塵土。愛瑪連眨眼都不敢,卻聽見腦海裡一聲淒淒的呼喚: 寧哥。 她忍不住抬起腳步,走進那個靜謐得近乎神聖的場域裡。她的心跳因為緊張而異常劇烈,在季年身旁跪下,伸手抓住他的臂膀,看見他的眼皮在她喊出第一聲「寧哥」時微微一跳,但仍舊動也不動。 「寧哥,」她的哭腔恰到好處,但情緒太多了,她無法控制多出來的那些,節奏因此快了一點,但她清楚地聽見自己心裡有話,知道這個狀態是對的。 「寧哥,我是秀秀,我是秀秀,我是秀秀。你醒醒,你醒醒……你看不見嗎?你摸摸看,我是秀秀,我是秀秀……我應該早告訴你的,我應該早說的,你不怪我嗎?我應該告訴你的,你為什麼不說話?寧哥,你為什麼不說話……」 最後一句台詞被揉進哽咽裡,愛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哭了。還是哭的人是秀秀。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沒有人會伸手為她試探崔寧的氣息,沒有人會為她宣告崔寧的死訊。 她看著季年在光線鋪蓋下的臉,忽然湧上一陣莫名的情緒,她知道季年會睜開眼,但崔寧不會。秀秀已經永遠地失去崔寧了。 「……秀秀,我已經死了。」一股溫和的聲音在她頭上響起,愛瑪從滿腹的悲傷之中回過神來,發現季年溫度偏低的另一隻手搭上自己仍在施力的手背,眼神如語氣般,但多了份慧黠的笑意。 「我知道啊。」她看著季年的眼睛就笑了出來,崔寧死亡造成的悲傷終於消散而去,季年隨之將眼神和手掌都移開。愛瑪在他鬆開手後站起身來,看著他回頭翻動劇本,忍不住讚嘆:「你演得真好。」 季年的手指在書頁間頓住,像是在消化她那句話裡的訊息。她等了一下,發現季年似乎沒有要回應的打算,忍不住伸手往他的肩膀搥下:「嘿,我是真心的。」 「謝謝妳。」季年又停了一會兒,才抬頭對她笑笑。 愛瑪覺得有些好玩,又覺得再繼續和對方搭話恐怕會惹這個漂亮同學生氣,便把自己的排練本拿出來,季年於是會意地也走到牆邊,彎下腰,將一本剪貼簿似的筆記本抽起。 愛瑪忽然覺得這個人是可以的。 他會從翼幕走出去,或者穿越佈景,打開門,將手搭在門框邊,踏出某個分界。他會站在舞台中央,駕馭整個劇場,觀眾席上的所有人都會屏氣凝神地注視著他,毫無防備地讓他征服自己。季年不是明星,但他將會是每一個他所扮演的角色。她可以看見。 愛瑪張口想講些什麼,但季年已經轉過身來,要和她確認開始的地方。「從頭?」他捧著排練本問,彷彿剛才的表演從來沒有發生過,他和任何一個學生都沒有什麼不同。 她直截撞進他率真的眼睛裡,那裡頭盈滿夏末初秋的午後陽光,一整片地閃閃爍爍。愛瑪的嘴唇開闔了幾下,已經完全忘了自己原本想說什麼,索性點點頭,然後轉身向後退到桌邊,等待季年用崔寧沉沉的腳步,朝她走來。 -Fin- ─ 真希望能描寫為了表演苦惱的季年啊。標題是季年擁有的是很寶貴的禮物的意思,(妳確定有解釋到什麼嗎)內文所引用的劇本是姚一葦老師的〈碾玉觀音〉,有興趣的各位可以找書林出版社的《姚一葦戲劇六種》翻閱。 卯四禾#.12-11-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