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塵和紙張的氣味中夾雜著一點潮濕,他想起來那天早上是下了點雨。午後的陽光從窗外斜進來,在他看著的那處皮膚上曬出一片斜角。
他聽見有人輕輕嘆息,接著說,你啊,為什麼演戲?
那堂課蕭錦言睡到一半才醒來,又坐了十分鐘才察覺在上的是歷史,慢吞吞地將課本從抽屜掏出來,離下課已經沒剩多少時間。老師朝他瞥了一眼又轉回去寫黑板,蕭錦言看著陽臺上同學胡亂種的盆栽,光線下來,在牆的厚度上錯落幾道陰影,他忽然想起來,剛剛在夢裡對他說話的人是林岫。
林岫在社團也紅,只是和他是不同的紅法,蕭錦言知道怎麼做能吸引最多目光,他喜歡被人注目,做起來得心應手。林岫平常卻是安靜的人,頂著一張秀氣的臉,動作溫吞,但上了台可以精準地讓觀眾聚焦於他,社團老師談到林岫總是讚不絕口,說這種人才是天生的演員。
蕭錦言剛進社團不久就在迎新上的節目大放異彩,明明只是炒熱氣氛用的即興演出,被他一演還真有點那麼回事似的,旁人一拱他演得更是起勁,等他演完,整間教室原本還有些乾澀的氣氛全數消散,連坐在角落的幾人也笑了開來。
走下講台時他注意到坐在主桌的幾個學長湊著說了些話,臉上滿是興奮之情,他當然猜得到他們在談什麼,只是那當中有一人似乎沒有感染到高昂的情緒,秀氣的臉蛋上是淡淡的笑,微微蹙著眉,對其他人說的什麼搖著頭,白皙的頸脖線條十分好看。這種人在男校通常都逃不過幾種命運,蕭錦言腦海中迅速地閃過一些念頭,帶著收斂許多的笑容回座。
後來幹部上台自我介紹,他才知道那個人叫林岫。
林岫談自己談得很少,自我介紹也只是簡單說了幾班,然後是一些很開心看見有這麼多新生投入話劇活動的客套話,原本想就這樣下台,當時是社長的學長勾著他肩膀說且慢且慢,我們話劇社當家的女主角怎麼能只有這樣而已呢。
他心想果然。只見被阻攔的林岫沒有不滿和尷尬的神色,有些無奈地說,好吧,你要怎樣?社長來勁了,鬆開手向後跨開一步,弓身就是一句文謅謅的莎翁台詞。台下又開始鼓噪要林岫接戲,林岫也不推拒,收起身子微微欠身,擺手應了一句:『親愛的羅密歐,不要再將您尊貴優雅的身子曝露於危險之中。回到蒙泰古家去吧,聞著青草與夜來香的芬芳入睡,若您在夢中見到我,請不要拒絕我的拜訪,那必然是我太過於想念您而導致的後果。』
林岫巧妙地用台詞和少許的動作將氣氛凝聚,在他直起身脫離角色的瞬間又消散而去。那一收一放的技巧已經超越高中生的程度了吧,蕭錦言不自覺地挑起眉想。
話劇社很快迎來第一項大節目,校慶上的演出是上半學期最重要的機會,社長興致勃勃的說這次想導戲,於是迎新上表現極為亮眼的蕭錦言理所當然地被欽點為男主角。校慶的表演要熱鬧,角色要夠多,劇本就從羅茱改,改成兩間視彼此為敵對的學校之間的一對情侶,如何克服校內校外的各種阻礙,最後得以在兩校學生的諒解與祝福下許諾未來。
由於剛入社沒多久,一年級的演員還是佔少數,第一次排戲蕭錦言自認表現得恰到好處, 他提早到,讀劇時照著指示來,中規中舉。社長似乎很滿意,直誇這次的陣容堅強,校慶的演出一定能讓全校都記住話劇社。由於一切順利,便早早解散,蕭錦言和學長們道別後獨自穿越校園,走到圍牆邊的遠遠就看見一道瘦瘦長長的身影在站牌旁矗立,走近才發現是林岫。
『嗨。』學長看見他大方地給了個笑臉,他也應聲笑了笑。原本以為客套就到此為止,林岫卻在他準備拿出耳機時低聲說了句:『今天太客氣了吧。』
蕭錦言心一沉,臉上堆著笑臉抬起頭,流露不解的神色。林岫沒有受他的情緒影響,口氣還是那樣平淡:『他的思考很直線,你給他什麼他就用什麼,有多少就表現出來,否則排戲時會很難辦。』
林岫等的車比他早來,又對他笑一笑,說了聲加油,才往車上走。蕭錦言直到公車的尾燈消逝在五光十色的車河裡才發現自己不曉得什麼時候握緊了雙拳,他不是第一次遇到不吃自己這一套的人,但林岫的態度與其說是抗拒,更像是閃避。
他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多久,幾次社團課開始跟著學長排戲,社長興致來便會加戲,指導老師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提醒他們戲不要拖太長,不必要或不好看的片段刪掉就算了。校慶前一週他們加排,幾乎天天都在學校待到天色完全暗下,但他再沒有一次在站牌旁看過林岫的身影。
校慶當天的演出比任何人預想中都還要成功,蕭錦言不知道林岫實際站在面對觀眾的舞臺上竟然有這麼強大的爆發力,表情和動作層層將情緒疊起,面對這樣的林岫他當然不甘示弱,卯足全力讓自己的能量更加提高。最後一幕他們雙手交握,深深看進彼此眼裡,蕭錦言只感覺林岫的眼神像刀,不帶疼痛地將自己完全剖開。林岫喊了他在戲裡的名字,懇求的語氣中夾雜一絲幾不可察的卑微:『答應我。』
蕭錦言感到胸口有什麼在那瞬間燃起,心念一動,他伸手握住林岫的手臂將人拉近,兩個人透著汗水與高溫的身體驀地貼近。
『我答應妳。』他說,為他的女主角拂去貼在額頭上的尼龍髮絲,感覺到先前營造出的情緒已蓄勢待發,他壓低聲音,讓音調流連在一種迷人的低頻,『無論我的身體處於這個世界上的哪一個角落,無論我的思緒被什麼佔據……妳,』
他鬆開握在林岫肩上的手,緩緩滑落至握住他的手掌,這些動作都不屬於排練的範圍,完全是他個人的即興。林岫眼裡透著訝異,蕭錦言讓兩副身體愈發接近,眼神始終沒有放開對方。相信我。他想,看見林岫抿起唇,像是真的相信了他。
『將永遠是我靈魂的主人。』他沒有放開林岫的手,而是扯過他的身體,低頭吻上他的雙唇。
他聽見觀眾倒吸一口氣的聲音,簡直助長他的衝動,蕭錦言熟練地撬開林岫的牙齒,林岫則像本就沒有意思要推拒般讓他長驅直入,他們吻了很久很久,直到他放開那雙嘴唇後都還牽出一道細細的銀絲。林岫看著他的眼神有一半是震驚,另一半他還來不及看清,觀眾已經爆發出掌聲和震耳欲聾的歡呼。
興奮感彷彿沿著血管一路而上,很快地充斥全身。林岫帶著他面向觀眾後,蕭錦言用力將兩人仍交握著的雙手高高舉起,觀眾的歡呼於是又掀起另一波高潮。簡直太爽了。蕭錦言感覺頭暈,全身的細胞都在聲嘶力竭地叫囂, 簡直太爽了。
毒品般的掌聲和歡呼足足持續了十分鐘才漸漸趨緩,其他演員也紛紛到台上來一同謝幕。狹小的舞台上突然變得擁擠,即使如此蕭錦言也明白,絕大多數的掌聲都是屬於他的,都是他贏來的。
回到後台後他的脫稿演出被狠狠揶揄了一頓,所有人都在談論觀眾的反應,臉上都是難掩的喜悅。社長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笑說,說你要紅的啊,大明星。準你回社團教室換衣服不跟我們這群人擠,快滾吧。他也笑著說了聲謝謝學長,抱著衣服離開汗味蒸騰的禮堂後台。
打開社團教室的門卻看見戲服脫到一半的林岫,他握在門把上的手一鬆,不知道該退出去還是走進去。林岫看見是他,沒說什麼便轉頭繼續動作,蕭錦言索性便直接走了進去,將門帶上。
兩個人各自換衣服,蕭錦言從來不是安靜的人,沒多久就覺得有些尷尬。他眼角瞥見林岫的裸露的腰腹,削瘦而毫無贅肉的線條看起來甚至比女人還細,念頭轉著就忘了要移開目光,林岫疑惑地「嗯?」了聲,蕭錦言才回過神來說:『沒有,學長皮膚好白啊。』
『蕭錦言。』出乎意料之外的,對方以他從未聽過的嚴肅喊了他的名字,他將視線上移,對上林岫的目光。『你想怎麼演都可以,要取悅觀眾也行。不過,』林岫的聲音變得輕了一點,他卻感覺某種重量沉沉地襲上,『你不要利用我。』
最後一句輕描淡寫,情緒在不造成更大壓力的情形下被收束。蕭錦言差點忍不住問林岫到底是怎麼辦到的,還是揚起笑容,帶著晚輩該有的謙卑欠了欠身:『我人來瘋,上舞台比較容易亂演,給學長造成困擾真的……非常不好意思。不過我沒有這種意思的。』
林岫停下動作,脫到一半的戲服掛在腰間,嘆息的力度輕得幾乎要被第一個音節吃去。
『你沒有覺得自己在亂演。』林岫的口氣轉變成無奈,看著他的眼睛瞇了起來,打趣地問:『你啊,為什麼演戲?』
『我喜歡站在舞台上的感覺。』他委婉地說。林岫露出一副早就料到般的表情,只掃了他一眼,便回頭去將剩下的戲服脫下,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