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岫的姿態總讓他有種被俯視之感,蕭錦言不習慣這樣,覺得有些難受,卻又無法真正對林岫感到生氣。校慶過了以後上學期也差不多要結束了,下學期才是話劇社活動的重點時期,除了必然的送舊劇目外還有戲劇競賽,為了迎接下一屆新生的戲也要準備開始排練,有沒有意願留在話劇社的人開始變得涇渭分明。
蕭錦言是在這時候和吳新樺熟起來的,吳新樺喜感很強,接的角色都是丑角,和蕭錦言沒有衝突,自然容易要好。幾個一年級在緊密的排戲過程中逐漸形成小圈圈,也有了一起競爭幹部的默契。
戲劇競賽的戲仍然由蕭錦言和林岫擔綱演出男女主角,林岫似乎看見蕭錦言要繼續待在話劇社的意念明確,這次的排戲過程話多了許多,不時會打斷排戲和他商量。認真起來的林岫變得挑剔,執著地要求一些蕭錦言不置可否的細節,蕭錦言幾次想敷衍了事都不成,不止一次不耐煩地想,這麼麻煩,還不如讓林岫覺得自己是玩玩的算了。
那齣戲最後讓他們抱了第二名的獎盃回來,幾乎是話劇社有過最好的成績。林岫光扮相就贏了一半,亮眼的表現不讓人意外,倒是蕭錦言一夕之間躍然成為一年級裡最火紅的名字,接任幹部已經是眾人心裡的共識。幹部名單原本要等送舊的演出之後才會正式公布,社長卻在得獎後沒多久將蕭錦言拉到一邊說,幹部你是一定要接的,副社長好不好?瑣事讓社長去忙,你可以專心演戲。
他知道這是學長的好意,自己的鋒芒畢露,要是當了社長,整個社團大概會被他搞得人仰馬翻,他也的確比較想專注在表演上。於是點了點頭,接著笑著說,那你可得找個鎮得住我的人當社長啊。
社長哈哈笑著搥了他胸口一下,一副猥瑣地說,放心放心,包準你滿意。
剩下半學期的時間全都拿去忙送舊的戲,蕭錦言本來就不喜歡讀書,成績倒也都還過得去。他想到接著自己在話劇社的地位便來勁,排戲時想到林岫在排上一齣戲時挑剔的表情,更是卯起來想證明什麼似的投入。
送舊的戲由吳新樺做改編,把幾個童話串一串,角色則用學長們的形象和個性下去套,說是喜劇更接近鬧劇,卻很有意思。演出時蕭錦言看見林岫也真心地笑顏逐開,對自己要接下話劇社的事又更踏實了一點。
送舊演出的下一堂社課便公布幹部名單,蕭錦言不負眾望地接下副社長的位置,吳新樺則在一片掌聲中上任社長的正位。接著吳新樺行動力十足地開始找人準備迎新的劇目,半個暑假全都耗在這件事上。吳新樺點子多,劇本的產出和排戲都很順利,唯一的問題就是他們那屆沒人有林岫那樣的臉,女主角是幹部中對這種角色比較不排斥的人接下,蕭錦言已經和林岫有了默契,換人之後對起戲來有些沒勁,但其他部份沒有林岫東挑西挑的限制,他倒是很樂在其中。
開學後一個星期他們進行最後的排練,吳新樺知道蕭錦言的個性,劇本裡留了很多空間讓他去自由發揮。演出時校方將他們排在壓軸,蕭錦言一上台便毫不客氣地讓能量全開,笑聲從頭到尾沒停過,又隨著劇情起伏驚呼和屏息,最後一幕他將那把斬殺無數邪惡的劍插進大石裡,緩緩抬起頭,聲音低啞地宣布:『這把劍我留在這裡,你們誰有同樣的膽量,就帶著它,來見我吧!』
那天的演出獲得熱烈的迴響,有人打聽到話劇社在今年的社團名單裡亦是熱門選項之一。蕭錦言得意地笑說如此一來,不夠好的人材他可不要。正式招生的那天人潮蜂踴而至,不少人都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表演欲幾乎都要溢了出來。第一堂社課他在主桌居高臨下地掃視新生的面孔,帶著期待的多半也看起來傻得多,他在心裡暗自好笑,忍不住在新生即興演出時狠狠刮了他們一頓。
吳新樺適時地介入,替他圓掉一些尷尬的場面,整節課也就在愉快的氣氛下結束了。他們簡單地交代下一堂課要上的課程,準備離開之際,卻被一個學弟叫住。他定睛一看,不是什麼特別有記憶點的人,眼神卻很好。『我叫江雲靄。』他說,有些緊張,卻透露著不願被動搖的堅毅,『學長,我以後想走幕後的,所以不要排給我角色,我想寫劇本。』
蕭錦言挑起眉,一句「你指的是哪個『以後』?」憋在嘴邊沒有說,又打量了江雲靄一會兒,才架勢十足地說:『哦,你以前有寫過嗎?有的話給我看看。』聽見回應的江雲靄似乎有些喜出望外,連聲說好後又道過謝,跟著成群的新生離開了教室。
下一次上課江雲靄還真的抱著一疊筆記本來找他。蕭錦言看著那張臉,想半天還是吳新樺湊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句:『江雲靄。』才想起來之前的事,支吾著還沒主動說什麼,江雲靄已經把筆記本放到他面前的桌上:『大概這些,學長慢慢看。』
蕭錦言沒想到江雲靄真的拿得出東西來,筆記本的邊緣有磨擦的痕跡,看也知道不是一星期內趕工的結果。高中生的話劇劇本大多從既有的故事改編,就算他們學校也沒有定期供應的劇作人才,他一年級時二年級的學長沒有人寫,自己這一屆也就指望吳新樺的鬼點子而已。蕭錦言暑假才開始思考演原創劇本的可能性,江雲靄就出現了,他看著那些筆記本,感覺腦袋一堵,說不上話,只是伸手用力拍了拍江雲靄的肩膀。
幾堂社課後,他們開始校慶表演的籌備活動。這是新幹部和社員第一次被大學長看見的演出,吳新樺上二年級和他同班,幾次午餐聊到這件事搓著手,說簡直像交作業,緊張死了。他們抓著一年級偷偷提早社課的時間,午休鐘一打就到社團教室集合,然而幾次開會下來都沒有結論,不想再演改編劇本的念頭不止蕭錦言一個人有,一開始大家不想讓吳新樺難堪,不敢挑明了講,後來是吳新樺把話講開,說他那些亂來的本來也就不是特別想做,但重點是他們要找得到劇本才行。
於是他們分頭去找資料,向社團老師請教,選了幾本看起來能做的,但小劇本最大的問題是角色不夠,再來是題材太過深刻,有人提議硬做,馬上被社團老師打槍:你們想要做這種劇本,給我考上戲劇系認真修過幾門課再說。
這樣反反覆覆幾次,不止幹部桌氣壓越來越低,一旁圍繞著學長們的一年級也一副即將往生般的表情。蕭錦言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某次又是未果的會議結束後他叫住江雲靄,把一本筆記本放到他手裡,下巴一抬,說道:『你拿這個改,最好把場景精減然後加幾個角色進去,路人也沒關係,我希望時間能在四十分鐘左右,行嗎?』
江雲靄盯著那本筆記本,一時半刻之間似乎沒認出那是什麼,恍然大悟的表情後緊接著是尷尬的神色,慌張地擺手說:『這個不行,這劇情架構有些問題,所以那時候才寫不下去……』蕭錦言看著他的手無意識的翻動那本筆記本,話語在看見最後那幾頁原本是空白的紙張時和緩下來,蕭錦言適時地接過話:『我倒是很喜歡這個故事,我知道你沒寫完的問題在哪,所以後來有空時拿出來寫上後面大綱了。』
他說著又從江雲靄手中抽回筆記本,翻看自己當時潦草的字跡,想了想又說:『要不,不要管場景了,你直接把步調改緊湊一點,多寫點台詞,不過最要緊還是把後面補完先拿給我看。』
江雲靄似乎現在才意會過來蕭錦言的目的,睜著眼睛嗑巴半天說不出話。蕭錦言故意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江雲靄才無奈地應了聲好。
過幾天他就收到江雲靄繳交的作業,當著江雲靄的面把劇本細細讀過一遍後,他說了句『這樣很好』便收下劇本。那個星期開會他複印了幾份,會前叫吳新樺發給大家,幾個幹部草草讀過問劇本哪裡來的,蕭錦言看見江雲靄在位子上奇怪地動了下,神色自若地說,江雲靄,那邊那個一年級寫的。
此話一出果然引起一陣喧嘩,江雲靄簡直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連吳新樺都慘白著臉色拉過他說,你好歹也知會我一聲,這是要我怎麼收拾。蕭錦言才顧不了這些混亂,沉下聲音,低低的吼了一句,先看劇本。接著整間教室都是翻動紙張的沙沙聲,吳新樺讀完後疲憊地叫大家先趁著打鐘休息,回來再就先前幾個反對聲不那麼大的劇本和江雲靄的一起表決,『今天一定要有結果,否則排戲就要來不及了。』他難得搬出社長的樣子宣布。
出乎意料之外的,江雲靄的劇本幾乎毫無異議地通過了表決。
蕭錦言有些措手不及,原本以為這些幹部多少會因為虛榮心而有所抗拒,這下卻連他準備好要說服眾人的說詞也用不著。幹部們看見結果紛紛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蕭錦言卻不自禁往江雲靄的方向看,那個人的身體彷彿虛脫般掛在椅子上,一臉不可思議,瞪大的眼睛不斷眨動著,嘴角很慢很慢才勾起一個稱不上好看的笑。蕭錦言忽然發現,江雲靄的左邊臉頰有一個淺淺陷下去的酒窩。
直到社課結束他們沒有再交談過,幹部逕自討論起分配角色的事,他轉身前和正要離開社團教室的江雲靄對上眼,兩人交換了心照不宣的心緒,蕭錦言知道自己臉上和江雲靄一樣是藏不住的笑,又朝他點點頭,才轉身重新參與選角的話題。
之後他們把劇本給社團老師看過,也沒有多說什麼,甚至讚美了幾句,接著便把江雲靄從一眾一年級中抓出來,告訴他要負責盯好戲有沒有跑掉。『這是劇作家的權利。』老師說,那個詞卻讓江雲靄又是一陣驚慌失措的神色。
蕭錦言看著覺得好玩,選角的過程中硬是要江雲靄和幹部坐同一桌,不時還會詢問他的意見。江雲靄一開始顯得特別彆扭,最後似乎是豁出去了,也真的對社裡的學長和同學認真品頭論足起來,男主角不會是蕭錦言以外的其他人,問題是沒有了林岫,整個社團裡沒有人能勝任江雲靄敘述的女主角。幹部桌討論了半天沒有結論,於是只好空著女主角的缺,先行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