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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黃明湘在電話裡說話的口氣盡是調侃,蕭錦言一度忍不住將電話直接掛斷的衝動,徒勞無功地解釋他並沒有如黃明湘講的「看上了誰」。 『你也不必這麼費勁,』黃明湘緩慢地說,話裡的笑意讓他如坐針氈般,怎麼聽都不對。『哪天社團課或排戲通知我一聲,我自己去看不就得了。』這不是她第一次提出這種要求,蕭錦言重重嘆了口氣,堅決地答道:『說過了,不行。』 『你真無聊。』黃明湘聽起來有些不高興,語氣卻沒有太差,還在試圖說服他:『你還有什麼是我沒看過的,差這一次嗎?』 蕭錦言在電話這端搖頭,焦躁地想著到底該怎麼讓黃明湘打消念頭,『也沒什麼好看的,排戲又不是演出,不好就要中斷重來,沒那麼好玩。』 『好不好玩我自己決定。』黃明湘回嘴,蕭錦言知道這樣下去沒完沒了,隨便找了藉口說要準備隔天的考試,掛斷前還聽見她刻意放大音量講的一句『從來沒看過你念書的,下次不准敷衍我』,蕭錦言不耐地將通話切斷,把手機丟往床上,不自覺地按上隱隱作疼的太陽穴。 他想他們在一起的那段時間他從來不曉得黃明湘會這麼關心他人的事,又想她有這個餘裕取笑他他也放心。她在學校感覺起來狀況還好,她還是笑起來好看,他也希望她能多笑一點。 和季年第一次對戲的狀況不好,他早就察覺季年不是沒有情緒,只是和黃明湘一樣習慣壓在心底,沒有必要時就當作不存在。但在舞台上演戲不能只做表面,季 年的情緒總是差一點,情緒不到動作都是硬的,蕭錦言在舞台邊看季年和其他人對戲都能恰如其份,面對他時幾次應該對看的點卻都被季年巧妙地避開,猜想是因為 自己的形象所致,蕭錦言也就沒那麼計較。 但男女主角那麼生疏必然是不好看的,即使社團老師給了建議,季年面對蕭錦言的狀況也不見有改善,狀況尷尬起來,但大家看蕭錦言和江雲靄沒發難,就硬是往下又走了幾幕。 直到一場在宴會上的戲,那時男主角已經完全記不起有關女主角的一切,女主角站在男主角身後舉棋不定,最終還是用手上的摺扇敲了敲前面那個已經不認得自 己的人。這裡女主角的情緒從愛戀癡迷、絕望傷心到孤注一擲,那應該是一個小心翼翼掩藏著卑微和祈求,卻又佯裝從容不迫的微笑;那一個對視不容閃避,可是當 蕭錦言轉過頭,季年臉上應該要有的表情完全出不來。蕭錦言在走第三次時沉不住氣,回頭得過快了,忽然看見季年驚訝的眼裡收不住的一點嫌隙,然後是倉皇地掩 飾。 蕭錦言楞住了,感覺自己的情緒硬生生被季年的態度敲開一道縫,正有什麼要從中奔騰而出,而江雲靄就在此時衝上台來,拉住季年的手匆匆朝他瞥了一眼,說:『先休息一下,待會再排吧。』 瀕臨爆發的蕭錦言就站在台上,看著江雲靄將季年拉到窗邊去,皺起眉說著什麼。季年露出焦急的神色,在江雲靄結束前便打斷他。在那之後江雲靄反而緩下來,過了會兒有些不好意思地搖頭笑笑,然後翻開手上的劇本寫寫畫畫,就走開了。 蕭錦言就站在那裡一直看著,他什麼也聽不到,就看著在江雲靄轉身的瞬間,季年刷地一路從臉頰紅到耳後根的反應。然後他再也忍不住,跨著腳步飛快走下 台,重重推開幾個人,順手抓起書包就往門口走去。剛要進門的吳新樺差點和他撞上,嘴巴張大什麼也來不及問,蕭錦言便狠狠瞪了他一眼,下巴往樓梯的方向一 指,頭也不回地往頂樓走去。 蕭錦言到頂樓時沒有人在,他狠狠踩過地上殘留的幾個菸頭,在習慣的角落坐下。點起菸後吸了一大口,甚至差點嗆到,他咳了幾下,察覺到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麼可笑。 國中時蕭錦言講好聽點是黑白兩道通吃,講難聽點就是好學生他當得得心應手,壞學生他倒也不排斥。一開始菸只是被朋友塞進書包裡,他跟著抽過幾次,倒沒有把這個舉動放在心上。真的有那麼回事地抽,是陪黃明湘開始。 黃明湘的菸是從家裡摸出來的,蕭錦言一句被發現不又要被打了憋在嘴邊,最後只是跟著她一同將菸點上。常常他們見面後什麼話也沒說,各自點菸就能將時間消磨過去,後來他意識到他們這樣不行,和黃明湘談好分手,菸卻戒不掉了。 他想他為什麼這陣子這麼常想起黃明湘,江雲靄的事絕對脫不了關係。蕭錦言感覺尼古丁擴散到腦部去,體內的躁動終於安定下來。讓他生氣的具體而言不是季 年,是江雲靄。他不管他們到底談了什麼,江雲靄的笑都太過於沒有防備了,就好像非得昭告世界他可以那樣笑,完全不曉得自己有多曝露。 蕭錦言用力摘掉嘴邊的菸,粗魯地用同一隻手順過頭髮,這不對。他聽見一個很小的聲音對他說,這不對。和黃明湘在一起時他也沒有這樣,這似乎已經不是能夠用憤怒來解釋這一切的時候了。 他不喜歡男人,精準地說他不止喜歡男人,若只論上床那還容易,他可以抱黃明湘,可以考慮林岫的提議,但他不止是把江雲靄當作性幻想的對象而已。他覺得他很好,又介意他那些好的部份被別人看到,甚至是被侵佔,那絕對不行,他不行──他──他喜歡他。 這個念頭從未如此清晰地在他腦海裡出現過,蕭錦言感到一陣窘迫,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又重新坐下。 整整一根菸的時間他都在重覆這些毫無意義的動作,直到第一堂社課都差不多要過了,他曉得自己不可能永遠待在這裡逃避這件事,才扔下只抽了一半的第二根菸, 走回排練的禮堂。 他知道江雲靄和吳新樺站在一起,但他刻意不往他們的方向看,只在經過時和吳新樺確認進度,就逕自往舞台上走。已經在台上等著的季年握著劇本,眼神同樣不肯妥協,卻多了一點堅決。這個眼神就好,蕭錦言忍不住想,隨即又因為同一個念頭感到自我厭惡。 他不曉得自己離開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季年再之後的表現已經足以和他分庭抗禮,排戲的過程流暢許多。或許不止有江雲靄一個人和季年說過話,但蕭錦言不斷想起江雲靄那樣的笑和季年通紅的臉,完全無法抑遏那份不甘心。 好不容易撐過吳新樺安排的進度,蕭錦言一回頭,發現整個禮堂都不見江雲靄的人影,心情忽然像踩空般又沉了下去。 季年在吳新樺鬆口放人後便樂得不用面對他,點頭說了句謝謝學長便躲回禮堂角落,蕭錦言也懶得管他,走下台後和吳新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剛才的狀況,才找到切入點開口:『江雲靄呢?也要看他意見吧?』 『我叫他去拿下面幾場的佈景,幾個一年級之前畫好了先放在社辦,沒有帶過來。』吳新樺盯著自己的劇本順口答道,蕭錦言聞言鬆了口氣,漫不經心的說,也去太久了,我去看看他要不要幫忙吧。吳新樺不疑有他,頭也沒抬,就應聲好啊。 社課時間熱鬧的喧囂在校舍裡叢生,走廊上反而沒人,蕭錦言本來就大的腳步聽起來特別響亮。他盤算著社辦裡應該沒人,或許他可以和江雲靄談談……但或許 現在還不是那麼適合談論這件事,或者說他的心情。他可以先和江雲靄聊他的劇本,還有季年,他能假裝提起季年的表現,和他討論,試探江雲靄對他究竟是怎麼想 的。反正社辦如果只有他們兩個人而已,談什麼都好辦。得以和江雲靄獨處的念頭隱隱地讓他感到興奮,蕭錦言在轉進最後的轉角時深吸口氣,提醒自己千萬要自然 一點。 從窗戶就能看見江雲靄的身影,打開社辦的門時他故作鎮定地開口:『你怎麼排戲排到一半就消失了?我問吳新樺才知道你來拿佈景,你幹嘛自己來拿?』 踏進門後蕭錦言發現江雲靄已經轉過頭來看他,他看著他那張乾淨的臉,覺得神色隱約不對,再凝神看了一會兒才察覺那是尷尬,於是轉過頭往江雲靄原本面對的方向望去,卻看見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另一張臉。 『黃明湘?』他反射性地叫喚出聲,念頭怎麼轉都搞不懂她怎麼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個地方,『妳跑來這裡做什麼?』 黃明湘沒有理他,蕭錦言這才注意到她手中抱著個畫布,大小看起來和自己平時用的很像,沾在畫框邊的顏料倒是一模一樣。蕭錦言猜到畫布那一面會是什麼,忽然一陣手足無措,黃明湘卻已經轉向江雲靄,燦燦地笑著說:『明亮的明,瀟湘的湘。』 光看她這個態度蕭錦言也大致能把目的猜到七八分,但江雲靄也在,他怎麼開口都不對。黃明湘用眼角瞥了眼他的臉色,看起來倒是很滿意自己引起的反應。他又看了她半晌,知道黃明湘沒有退讓的意思,才勉強地對江雲靄開口:『……你先把佈景拿去,他們在等。』 蕭錦言不敢將眼神移開,只能從餘光判斷江雲靄彎腰去撿那些散在地上的畫紙,轉身就要走。黃明湘抱著畫布的手這時卻鬆開來,畫面一角於是展露而出。天啊江雲靄那傢伙還在他還站在門邊──蕭錦言不可必免的感覺到腦中的警鈴大作,在洶湧的尷尬中簡直就要感到暈眩。 畫裡不是別人,就是抱著畫的黃明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