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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錦言沉著氣,一直等到江雲靄的腳步聲完全聽不見了,才轉向黃明湘。 黃明湘已經把畫放了下來,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她側邊的身體。蕭錦言不知道為什麼生氣起來,語氣不善地開口:『妳是怎樣?』 『什麼怎樣?』黃明湘轉過頭和他的眼神對撞,看起來一點也沒有退縮或理虧的模樣。蕭錦言開始覺得頭痛,他把黃明湘最難以應付的那一面逼出來了,這下可好,沒看到排練她恐怕不會甘願回去自己學校。但他現在連自己都處理不好,實在不想就這樣讓黃明湘看見江雲靄,更何況──還有季年在。 『他說你在排戲。』黃明湘句子裡的主詞被遮掩住,蕭錦言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隨口問道:『誰?』 『剛剛那個。』她抬起眼睛來,裡頭的情緒讓蕭錦言一陣暈眩。她知道了。蕭錦言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腦袋裡大喊,她知道了。她知道那就是江雲靄。 『妳沒有課?』那是他最大的努力了,但黃明湘只是聳聳肩,揚起笑容,輕描淡寫地應道:『翹掉了。』 那句話之後還附著一張「你沒資格說我」的理直氣壯表情,蕭錦言忍不住用手按上隱隱作痛的太陽穴,絞盡腦汁地想著還有沒有什麼能讓黃明湘打退堂鼓的辦法,少女卻已經踏步往他的方向走來,神色自若地說:『不說那個了,我想看你們排戲。喏,你那個寫劇本的一年級也在吧?』 不是已經見到了嗎。蕭錦言忍不住低聲暗罵。 『嗯?你說什麼?』黃明湘不曉得是真的沒聽見還是裝傻,回頭笑著看他。蕭錦言看著在她身後甩動的髮尾,搖搖頭粗聲說沒事,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讓她改變心意的了。 幸好社團時間沒什麼人,走出教室時蕭錦言神經兮兮地東張西望很久,黃明湘不耐煩地踢了一腳才終於走出門框。他帶著黃明湘走回禮堂,進去前用眼神掃了一遍裡頭,戲已經繼續排下去了,季年在走位上,頂替自己的人是江雲靄,一旁的吳新樺臉色十分難看。他從側邊繞近人群,沉著氣站在台邊看了一會兒,才有人注意到他。 『蕭錦言,你幹嘛……』那人提起來準備開罵的語調在看見他身後人影後硬生生頓住,整個禮堂原本的喧鬧一瞬間平息下來,緊接著氣氛明顯就不同了。他注意到台上的季年和江雲靄也朝他們看來,後者那張傻臉看見他身後跟著的黃明湘時都愷了,蕭錦言的頭不禁又痛了起來。 『這我國中學妹,說想來看我們社團,你們不用理她讓她在後面待著就好。』蕭錦言沒迎上任何人的眼神,丟下這麼一句就往舞台上走。 他從江雲靄手上接過劇本,又回頭覷了黃明湘一眼,身為焦點的那人倒是沒什麼不自在的樣子,蕭錦言才剛想著隨她去吧,吳新樺那張難看的臉色就砰地貼到他眼前。 『你這是幹什麼?』吳新樺的眉頭全皺在一起,往黃明湘的方向使了個眼色,又小聲補問了一句:『馬子?』 『現在不是。』蕭錦言手中的劇本越握越緊,煩躁地應道:『別問了,她硬是要來,我總不能把人給攆回去。就這一次,你饒了我吧。』 大抵是沒聽過蕭錦言這麼說話,吳新樺閉上嘴又打量了下他,才終於鬆口妥協:『好吧。你不會分心就好。』 但這種情況下要他不分心幾乎是不可能的。吳新樺指點了下方才的進度就回到台下,蕭錦言到定點後一抬頭,就看見季年臉上閃過揶揄的臉色。他心裡也清楚就這樣帶黃明湘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有什麼不對,但他就是不想被季年抓住把柄,好不容易按捺住不悅,蕭錦言又整頓了心情,才脫口對出台詞。 季年延續著先前的氣勢,接下去兩三景都走得很順。他在場景做大變動時往台下找黃明湘,卻發現她身邊站著江雲靄。兩個人不知道在講什麼,江雲靄臉上有笑,又是──又是那種毫無防備的、讓人看了就火大的笑。黃明湘也有,但她活像逮到老鼠的貓,看著江雲靄的眼光裡滿是饒富意味的神色。 『佔有欲真強。』他忽然聽見有人嘀咕一句,猛地轉頭才發現那是季年。季年不閃不躲地衝著他笑,看得蕭錦言一陣火大,但他一半的心神都還在禮堂另一端的那兩人身上,氣哽在喉頭不上不下的,最後他僅僅只對季年低吼了句:『不關你的事。』 但那其實也不關他的事。 蕭錦言又看了黃明湘和江雲靄一眼,硬生生將視線轉回季年身上。某種恐懼瞬間在他心中充漲,他甚至不曉得他到底是害怕失去哪一方。 吳新樺喊著要大家回到定位上準備進行下一幕,江雲靄原本說著什麼的,忽然停了下來。蕭錦言轉頭要去接下一句台詞時瞥見江雲靄的表情,與其說他看著誰,不如說他看著的是整個舞台畫面。有什麼在他心裡流轉似的,眼神很深。 他漏接了季年的球,那張驕傲的臉馬上就是一個挑釁的表情。沒關係。蕭錦言告訴自己,把情緒掃開,專注在角色上。他們要怎麼看待他,要怎麼想,都沒關係。他知道自己站在舞台上就能攫取所有人的注意力,當他能夠確保這件事發生,他也不用擔心他要的會被奪走。 吳新樺終於在上課鐘前喊了解散,蕭錦言左顧右盼,才看見江雲靄只剩自己一個在牆邊對著劇本,黃明湘不曉得什麼時候走了,這倒給了他好理由接近江雲靄。 『黃明湘呢?』他明知故問,聽見江雲靄聽見那個名字時耳根有點紅,結巴著應道:『她說還要回學校,就先走了。我有問她要不要等你,她……』 『我知道。』他有些好笑地看向江雲靄,『然後呢,你們說了什麼?』 江雲靄先是一副「幹嘛跟你講」的表情,蕭錦言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才搔著頭髮,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就……說你。』 蕭錦言忽然覺得有堵牆橫在自己面前,他就那麼毫無預警地撞了上去。『哦?』他回過神出聲,心裡已經打定主意,還是問了江雲靄:『說了什麼?』 『你們國中的事啊,原來你以前念美術班。』江雲靄故作輕鬆地聳聳肩,撇過頭沒有看他。蕭錦言想這反應分明就是心虛了,心裡又更興奮,想著黃明湘下次打電話來一定要套出點什麼不可。 江雲靄接著對他做個手勢,說要跟季年回教室。他擺擺手說快滾,聽見江雲靄不滿地喊了聲,聲音裡是帶著笑的,然後就往季年的方向跑去。 吳新樺後來死活問了他好幾天關於黃明湘的事,蕭錦言一翻兩瞪眼地坦白他現在和黃明湘真的一點關係也沒有。『真假,那介紹一下啊。』吳新樺聽完蕭錦言的說法立刻兩眼發光,蕭錦言一句話堵在嘴邊,又吞回肚裡。他想黃明湘的事哪有這些人想得這麼簡單,卻又因為莫名的保護欲怎麼也說不出口。 『你這種樣子怎麼介紹也沒用。』後來蕭錦言推了他的頭一把,差點連人帶椅子向後倒去,吳新樺哇哇叫著找回重心,他趁機轉回自己的座位去。 後來幾次排戲,像吳新樺這樣問他黃明湘的大有人在。蕭錦言知道事情只要自己置之不理總有過去的一天,但他太容易被帶有暗示性的話語挑撥,季年又總是看好戲般地盯著他,簡直火上加油,幾次下來,他還是發了脾氣。 吳新樺在他默默地隱忍數次後總算察覺狀況不對,會適時地跳出來制止和黃明湘有關的話題。那些起鬨的人有的不高興,有的不死心,即使不說不問了,看他的眼神偶爾也帶著奇怪的曖昧。只有江雲靄不同。 江雲靄在他看來總是傻的那個,有人問起黃明湘時總是側著耳聽,卻會和吳新樺一起阻止這個話題過份的漫延。但江雲靄不問。蕭錦言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卻始終等不到江雲靄的刺探。揣想他到底是忌憚自己呢,還是黃明湘又多嘴和江雲靄說了什麼。 他想搞清楚,但上次打給黃明湘時她的聲音聽起來暴躁,說是合唱團的加練剛結束,公車一直不來。蕭錦言知道她忙起來就會這樣,讓她抱怨幾句後就掛掉電話了。 他算著黃明湘說比賽的時程,才察覺和校慶演出差不多時間。季年進入狀況後他們排戲的進度一口氣向前推進很多,老師也不太做什麼大調整,頂多都是細修。但季年太工整了,他有幾次即興的東西丟出來,季年完全置之不理,情緒落差太大,戲只好中斷重走。 台下的人看起來不覺得是季年的問題,他和吳新樺說這樣他不好發揮,吳新樺撓撓頭,告訴他季年才一年級,況且也不是每個人都接得來蕭錦言做的球,這才校慶演出,就規規舉舉地來吧。 離校慶還剩兩週,他們開始把人留下來,用晚上的時間加排。一群青春期的男生湊在一起排戲總會排成不正經的樣子,江雲靄在那種氣氛中如魚得水,季年會默默退到一旁讀劇本或養神,吳新樺倒是很有社長的架子,鬧一鬧還是有辦法把情緒收回來,如果真的控制不住,頂多喊聲先解散,放人去休息。 那天排了三景才失控,吳新樺放棄似地說去去都去休息,十五分鐘後通通要給我回來啊。蕭錦言把權作戲服的衣料脫掉,制服黏膩地緊貼著背脊,他解開幾顆釦子透氣,覺得不夠,對吳新樺比比販賣機的方向就徑自走去。 夜晚的學校很靜很涼,二樓以上的教室沒有開燈,一樓的幾間塞滿晚自習的學生,大部份是即將面臨大考的三年級。電風扇在一道道拱起的背脊上方轉動,沒有人交談,蕭錦言幾乎就只聽得見齒輪的磨合和自己的腳步聲。 他踩著磁磚上一片一片的黃光,想著國三時那種大難臨頭的感覺還隱約可見,高三卻已經是不到一年的事了。蕭錦言拐過轉角,就看見一副身體折疊著,正從走廊另一端的販賣機出口拿取著什麼。 林岫剪短了的頭髮讓他遠遠地就能看見那張寧靜的側臉,鬢髮被修高,顯得更俊。剩不到幾步時蕭錦言放輕腳步,林岫毫無預警地抬起頭來正好對上他,對他們的巧遇已經習以為常似的,很快地就笑起來。 『辛苦了。』蕭錦言說,站進林岫讓出來的空間裡,投入零錢,哐噹哐噹地比林岫在他身旁說話的聲音還大。 『嗯?』他點了礦泉水然後轉頭看林岫,對方伸手撥弄剪短的瀏海,不習慣般又在鬢邊停了一下,才開口:『沒事。你們在排校慶?』 蕭錦言點頭了才想到不能透露消息給學長是規舉,但林岫如果開口說要看排他也沒有理由拒絕,只是恐怕會被吳新樺念上一整個學期。他警戒著林岫的反應,對方反而笑出聲來調侃他:『緊張什麼,我很期待校慶的,不會偷跑。』 他也跟著笑起來,轉身去按礦泉水的按鈕。 他們併肩站著,聽販賣機發出一連串碰撞聲響。林岫幫他把那罐礦泉水拿出來,朝他遞過去,在他接住後卻沒有鬆手。『陪我去操場走一走?』林岫問,眼睫微微地搧動了下。 蕭錦言不確定在林岫眼裡閃動明滅的是不是只是走廊上僅作為照明用的燈,水瓶上冰涼的水霧沿著他的手指流淌而下,吳新樺耳提面命的一句十五分鐘言猶在耳,但他說了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