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Pl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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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錦言已經遠離高中生活很久之後想回想那天晚上的事,始終都無法理出一個清楚的輪廓。 只記得操場上幾乎沒有燈,四周的景象有大半融在夜色裡,林岫的身影也是,偶爾踩進自頭頂而下的強光,仍然是隨時會隱沒在裡頭的樣子。 他們大概走了三、四圈操場,林岫的腳步就是那個慢吞吞的調子,大部份的時間都沒有說話。蕭錦言怕尷尬,本來他也就是被找出來的,隨便找了話題便自顧自地說。林岫看似在想其他事情,對著蕭錦言的滔滔不絕倒也聽得認真,偶爾回應個一兩句,都不是敷衍的口氣。 他大多數時候都在講社團的事,偶爾談點聽來的趣聞,不曉得林岫的接受度到哪,就把幾個尺度太大的收著。走在他身側的林岫沒有什麼學長架子,照笑點來看也不是什麼特別乖的學生,聊開來後氛圍比他想像中愉快許多。但能做到這件事的人一定不止自己一個,蕭錦言忍不住想,實在摸不著頭緒林岫為什麼找自己出來。走到第二圈要結束忽然又覺得其實他心裡有數,只是兩個人心照不宣,也犯不著點破。 蕭錦言一直在心裡算時間,暗忖吳新樺恐怕又要發飆了。後來林岫終於拿水瓶碰他的手臂說回去吧,只是他往校舍走的步伐沒有加快,蕭錦言也不好意思催促,就跟著學長慢慢走。 回到方才碰面的地點他們點頭道別,林岫向他說了句:『謝謝你啊。』,蕭錦言一時意會不過來,林岫笑一笑,轉過身就沒有再回頭。他楞在販賣機前,忽然想到整個團隊都在等他,嘖了一聲往反方向跑去。 等到蕭錦言終於回到排練的走廊,遲遲不見男主角歸來的吳新樺看見他便發瘋似地抓著捲成一桶的劇本咆哮,他伸手擋開吳新樺的攻擊,不耐地說是被林岫抓去走了幾圈操場。吳新樺揮著劇本的手於是停了下來,蕭錦言油然而升一股不祥的預感,抬頭往同學的方向看,果然是一對奇異的眼光:『你怎麼這麼常遇見他?』 蕭錦言恨不得把吳新樺語氣裡的意有所指連著本人一起通通都掐碎,他用眼神確認江雲靄的距離不足以聽見他們的對話,才一個箭步逼到吳新樺面前:『真的是碰巧,我也不知道哪來的運氣。欸,這種話你不要……』 『在江雲靄面前說。』吳新樺翻了對白眼給他,把劇本壓在他胸口:『把戲服穿回去。』 蕭錦言重新把那件顏色太過鮮豔的大衣套上時,季年正從側邊走上舞台空間。他扣著釦子,忽然像想到什麼似地匆匆轉動視線去看江雲靄。江雲靄已經回到另一邊的牆壁旁了,臉上掛著沒有完全消退的笑意,嘴角勾著,神情認真。蕭錦言多盯了他幾秒,確認那個表情裡沒有多出些什麼後才拉整下襬,走進自己的cue裡。 季年轉過來看他,眼裡因為他的出現閃現驚喜,不多不少。蕭錦言看著昏黃的光在季年臉龐上印出的印子,隱隱的還是感覺得到季年的警戒。走過一段台詞後蕭錦言忽然想起林岫的臉,和季年完全不一樣,總是笑著,彷彿那張臉從生下來就是這個表情──從大片大片的陰影裡轉過來面向他,薄薄的嘴唇開闔,眉頭蹙在一起。 你啊,不要太為難人家。 林岫打斷他對於排戲的抱怨,手指勾著寶特瓶,略帶責備。他一時不知道怎麼回應,又不願意吃虧,悶著說了一句:他演不好。但整個話劇社誰都可能演不好,就不可能是季年。蕭錦言心裡有數,也自知理虧,就閉上嘴。林岫沒有注意到這些小細節,搖搖頭逕自說:我聽社長說你們都蠻不錯的,就是……類型不同吧。頓了頓,又繼續問:他叫什麼名字? 蕭錦言知道他口中的「社長」是自己那屆的那一個,前社長在社課剛開始時有回來幾次,幾個新生也都認得。季年。蕭錦言回答,講這兩個字像在嚼兩粒黃蓮,滿嘴都是苦味。 季年。林岫重覆,接著問:他是不是不接你做的球? 蕭錦言恨不得自己天生就是個啞巴,不曉得林岫哪裡來這麼多問題。但他也知道學長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只好硬著頭皮答道:對。 林岫聽著就笑出聲來,語氣裡的好笑比責備多出許多:不接你的球就覺得人家不好,當學長的胸襟也太小了。 蕭錦言把嘴巴張開想說還有啊還有因為──但接著的那個名字不知為何卻出不了口,改口說道:你就能接,他為什麼不行。 他沒有料到這句話竟然讓林岫接著的視線變得如刀刃般,蕭錦言不自覺退了一步,對方的聲音還是笑著的,卻像切割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黑暗一般,銳利得螫人:大牌啊,規定所有人都要配合你嗎? 季年比他先下場,蕭錦言朝舞台前方走了幾步,念出最後一段獨白,緊接著季年離去的方向離開。吳新樺在沉下來的寂靜中喊了一聲好,要大家把戲服換下來,東西收好後就過來聽筆記。 蕭錦言趁著一旁的學弟在收拾衣服和道具,走過去跟另外兩個同學討論走位,原本考慮要不要拉季年過來,想想又覺得何必自討沒趣,三個人埋頭便開始討論。他翻動劇本聽著意見,在腦海裡演練著看起來的樣子,忽然覺得哪裡怪怪的,一抬頭,轉了個角度,就看見季年跟江雲靄又湊在一起。 他這個位置看不見季年的表情,江雲靄臉上的急切和關懷倒是清清楚楚,他一下子注意力全被吸引過去,直到同學拿劇本捅他才回過神來。 『吳新樺喊人了。』同學往社長的方向一偏頭,蕭錦言也只好摸摸鼻子,一起走過去。 校慶這齣戲是吳新樺上任社長之後第一份交給學長姐檢視的作業,江雲靄的劇本又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好,蕭錦言跟他當了一年多的同學也知道,吳新樺這次是認真的想要把戲做好。但平時嘻嘻哈哈的人要正經起來有一定的難度,同學和他鬧慣了,一時也很難認真以待。蕭錦言轉過頭噓了一聲,沉住氣聽吳新樺說話,幾個平時愛鬧愛吵的自然也都安份下來。 臨近演出的這幾次排戲吳新樺顯得有些緊張,但至少有蕭錦言鎮著,不太需要分神壓制雜音,整個過程比平時流暢許多。重點講得差不多了,男孩子們根本坐不住,吳新樺就早早喊了解散。 蕭錦言把劇本摺起來,看看學弟群的氣氛還算不錯,就走過去搭話。季年向來不參與這種團體談話,人也不知道跑哪了,一群人除了江雲靄以外只有蘇衍平幾個沒什麼威脅性的,蕭錦言放心地勾著一個的肩向另一個打趣。 江雲靄在一旁跟著笑,蕭錦言就越說越起勁,拿蘇衍平開了個有顏色的玩笑,一群人哄笑開來,江雲靄竟然握著拳就朝他肩上搥了一下,蕭錦言嘴角一抖,覺得那顆拳頭碰在自己身上的時間短得要命,恨不得江雲靄乾脆再多打個一百下。 『欸,我要走了啦。』江雲靄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他身邊的那一個,又多揍了他一下,扶著他像是要把重心都移到他身上。蕭錦言忽然有股想狠狠抱住他的衝動,連臉上的笑都差點變質,趕緊應聲:『哦,那小心點啊。』 一群人於是去拿了書包,還乖乖地對蕭錦言和吳新樺幾個學長說再見,又吵吵鬧鬧地往校門口的方向離開。蕭錦言看著那些小上自己一號的背影,實在忍不住滿心的得意,沉浸在江雲靄簡直從嘴角溢出來的笑意裡,沒想到一轉身就對上季年冰冷的眼光。他直覺就是季年因為江雲靄在鬧不開心,皺起眉,理直氣壯地瞪回去:『幹嘛?』 『你剛剛有修走位嗎?』季年的聲音聽起來和平時沒兩樣,但蕭錦言說不上來為什麼,就是知道他在不高興。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地想了一下,才回嘴:『有啊。』 他其實想說的是「有又怎樣」,但吳新樺還在邊上,這句話一出口恐怕又要被揍,就忍著沒說。季年聞言臉色就沉下去,盯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我也是演員,如果你要修正舞台上的東西,麻煩也跟我說一聲。』 蕭錦言被這句話著實地堵了一下,馬上就想反嗆季年是在認真個什麼勁。但他理智上知道季年是對的,剛才的狀況的確不是基於什麼對戲好的考量,而是他個人私慾的結果。蕭錦言正覺得窘迫,季年卻仍瞪著眼睛,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半晌後蕭錦言才不甘不願地朝學弟點了點頭,說知道了。 『謝謝學長。』季年朝他鞠了個躬,拉拉肩上的書包背帶,背誦似地說:『那我先走了,學長再見。』 『喔。』蕭錦言挑了挑眉毛,故作輕鬆地應聲。 旁邊的吳新樺像個沒事人一樣,跺著腳步走過來和他交代過幾天學長要先回來驗收,要他幫忙記得張羅一些事,說了幾句就打住。『你又是幹嘛?』吳新樺湊到他面前來,看見他的臉色,莫名其妙地問。 他憋著說沒事,吳新樺再問,又說不想說,知道其中一定有鬼的吳新樺就端出社長的架子來,以一句「我不能讓演員在上台前狀況不好」當理由,雙手抱胸,兩腳站開,硬是不肯離開。 蕭錦言沒辦法,就說了自己剛剛和季年交談的內容。『我知道沒告訴他是我不好。』他認份地補上一句,原本想補季年幾槍,但吳新樺畢竟是社長,這麼做太過詆毀了,就摸摸鼻子沒再出聲。沒想到頭上卻遭到一個重擊,蕭錦言吃痛地抬頭,只見吳新樺氣沖沖地握緊手上已經快被捏爛的劇本,完全就是即將抓狂的樣子。 『你們兩個腦袋都有洞啊!』吳新樺怒吼,舉起那卷紙又往他頭上揍,『當這齣沒導演了是吧,修戲修走位有可以不跟我討論的嗎,吵個屁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