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unnr「榮譽」
談到它時,要引用這句話:「榮譽像一座陡峭的、無法攀登的島嶼。」
───人們一旦從中出來,就再也回不去。
他抬起頭企圖迎向群眾中唯一投射出不同情緒的來源,卻察覺身體無法精準地執行思想下達的指令,他失明的時間還不夠長,神經和感官尚未適應全新的運作模式。
但他能夠辨別那唯一以相異情緒混雜在人群裡的人,那個在生命勃發之時帶領他見證死亡,卻又在死亡之際要求他茍延殘喘的男人,是他,那個有著一頭銀髮的審判官。
他的唇瓣稍稍地動了下,在理解動作的用意前,痛楚先一步抵達大腦。每日少量的進水使他的嘴唇過於乾燥,極小的動作就使皮膜撕裂開來,血液沿著唇形流淌至下巴,他訝異自己竟然還擁有流血的生理機能。
人們以詛咒和叫囂組成的鼓噪充塞他的耳內,這是除了觸覺外他們唯一留給他的對外感官,他聽見男人以不適合他的焦急語調試圖在混亂中拼湊他的名字,音節實在太多了,他的話語總在中途就遭受打斷。他扯開淺薄的笑容,想著男人不曉得他連回應他的能力都被剝奪了吧。
人們將他強大邪惡的力量封印起來,接著害怕他具有詛咒力量的言語,再來不願與他不祥的雙眼對視。順序是這樣的。他逐漸被化作真正的非人類的過程是這樣的。
站在他身側的男子以某種具有威嚴的聲音要求群眾安靜,鼓噪於是和緩不少。但當男子逐一念出他的罪狀時,人們激昂的情緒很快地再次被挑起,一開始只在話語停歇時大聲附和,最後根本等不到男子念誦完冗長的文字,不曉得由誰開始高喊了一聲「燒死他!」,人們群起傚优,接下來再沒有別的話語能蓋過這片如海嘯般的聲浪。
他又笑了。試著設想銀髮男人在這一片瘋狂中的狼狽模樣,那副精實的身軀會如何地被推擠著,腦海中的畫面帶給他極大的歡愉,他不自覺地笑出聲,牽扯出了更多的傷口,一道鮮血緩緩地自嘴角滑落。
他並不曉得自己的模樣,也無從得知群眾顫慄的反應是否有誇大之嫌。一陣短暫的沉默後他開始感受到重擊和鈍痛,各式各樣的觸感都有,更多的血液自他體內流淌而去,然而他的負傷並不能真正安撫群眾的情緒,他們開始重新要求對他的審判,並催促著判決的執行。
負責念誦罪狀的男子非常執著地要求群眾要將羅列出的惡行聽完,「否則我們將會變成和他一樣被邪惡控制的野獸。」,男人說。這席話成功地緩頰逐漸失控的情況,隨著那些被過度包裝的語句如經文般僵硬地傳遞出去,他聽見有人哭了,有人投射出真正的怨恨。
───看啊。
他被剪去半截的舌頭在口腔裡跳動著,彷彿翻攪著未能成形的言語。看啊,布列依斯。有人真的恨我,以和你應允我的情緒不相上下的程度。你要求我為了你能給予我的 活下去,告訴我這就足以構成我生命延續的理由。那麼相同地,這個國家、這個世界上若有一人以同等的情緒憎恨著我,那我不也有足夠的理由死亡了嗎?
他嘗試移動身體,好讓自己能真正面向男人,他需要藉著這樣的舉動讓男人明白他在與他對話。但他們將他綁得太緊了,以致那些動作看起來更像掙扎。人們以為他再度試圖進行「詛咒」,恐懼一瞬間大過任何情緒,在那之後卻爆發了比先前都更為高漲的憤怒。
身側的男子在淹沒自己聲音的怒吼中拔高音調,硬是將整份紙捲念完。接著那份捲軸被扔至他的腳邊,男子在他耳邊低語:「到地獄去好好看清楚,究竟是什麼毀了你吧。」
行刑已是勢在必行,他很清楚推動這一項審判的並不是他曾經犯下的多少惡行,而是群眾不斷累積終至塌毀的憤怒。
木頭燃燒的香氣伴隨細小的爆裂聲朝他襲來,接著是高溫,火舌很快地開始探觸他的身軀。灼熱伴隨著隱隱的疼痛,溫度使他的皮膚表層沁出汗水,他本能地仰起頭,嘗試遠離那樣令人不適的肇因。
自從被囚禁開始他的軀體便一次次地從各種極端感受收取活著的證明,饑餓,口渴,疼痛,寒冷,燒燙,無眠, 超出正常範圍的疼痛值讓他在戰爭中被麻痺的知覺終於逐漸甦醒,每每遭受刺激都讓他感到震顫:原來,原來我還能這麼感受。
隨之而來的是另一人的身影。
月光下他的長髮宛如平靜湖面上粼粼的波光,更似遙遠天際懸掛的那道閃爍銀河。他們在生死一瞬的殺戮中交錯,偶爾他揮舞長劍轉身,隱隱能見他的長髮飄逸。男人戰鬥的姿態優雅好看,即使染上鮮血也從未減損那份高貴的氣質。
夜間他就著湖水清洗髮間凝結血塊時他曾小心翼翼地接近,披散的銀髮遮掩住那張俊秀的側臉,他聽見他以帶笑的語調喊他的名字權作招呼,基於信任而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他在他右側曲膝而坐,感覺數日來的追逐抵達終站,就是此刻,他的目光以及全副心神都將集中於這一個他們寧靜與彼此相伴的時刻。
他伸手以手指爬梳髮絲,削瘦的下巴在敞開的縫隙中一閃而過,他忍不住衝動,伸出手臂,以指尖輕碰那道動人的髮瀑。
當時觸碰到的水霧多麼冰涼沁人,使此刻正吞噬著他的火燄都顯得不那麼灼燙。他記得他遭到驚動時轉向他的那雙眼睛,突突地睜大開來,紫晶般的虹膜上正映著他的倒影。他的靈魂於是被鎖進那人的眼裡,心臟緊緊地揪起,舒開後又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輕鬆。
那並不是愛情。他們的雙手是握緊長劍,奪取生命而用;沒有資格摘取玫瑰,也不被批准擁抱彼此。話語被簡化以做制式應答,那種語言系統裡沒有「愛」,沒有「你的肌膚是我用吻建立起來的島嶼」,亦沒有「我跟隨你進去而整個生命都消失了」。
那並不是愛情。那什麼也不是。他不祥的紅眼與他尊貴的紫晶相對僅僅一個屏息,剎那之間他們閱讀了彼此的宇宙,而後他重新垂下頭,他將目光投往湖面。
被燒融的衣物黏著在他的皮膚上,他的皮膚在高溫的糾纏下自軀體剝落。這一切都會被隱藏在旺盛燃燒的火燄之後吧,不會為那些圍觀的群眾亦或夾雜其中的他所見。燒燙造成的疼痛牽引他的聲音,喉腔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發出宛若野獸般的嚎叫,他不希望他聽見他如此接近原始的模樣,但他已經無力控制自己。
意識開始與肉體分離,他很訝異自己看見的竟然不是他人傳說的生前片段集錦,浮現的畫面大多一閃而過,最後乍停在一段久遠的記憶裡。
那時自國內而來的急件告知他父王駕崩一事,他被賦予繼承權,需要盡速回去那個對他避之為恐不及的國家。臨時退隊的申請獲得了批准,打包完後他告訴使者自己想走一走,避開有可能會攔下自己的群眾,他往東側的小丘走去,卻出乎意料地見到銀髮的男人半遮掩在樹幹後的修長身影。
男人向他確認離開的事,他乾脆地承認了。沉默並不讓人尷尬,蘊含其中的微妙氛圍昭然若揭,然而他們都沒有試圖戳破。最後他低低地說了聲我該走了,男人仍舊什麼也沒有說,踏步又更接近了他一些後,詢問他家鄉的方向,並以那雙水晶般的眼眸順著他的手臂凝視。
半晌後男人開口,用宛如他揮劍動作般的堅定聲音應允他:我會去找你。
嗯。他記得自己垂下手的動作被他接近之軀巧妙地擋住,皮革的觸感包裹住他的手掌,輕柔的力道所隱含的意義讓他忍不住多餘地又應了一聲:嗯。
他想他可以明白的。即使他空洞凹陷的雙眼不再能準確找到他在人海中的身影,即使他失去與他應對的語言,即使他再無法伸手牽引他探觸他的心跳,然而他知道他可以明白的,因為在他一轉身便將步入與他永別的死亡的此刻,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
你答應過我,而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