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nser 「思想」
是痛苦的;
強迫我們去思想的東西一般都是被遺棄的。
初見那張已然被破壞的面龐時你感到一陣暈眩,不能相信需要多少的仇恨才能驅使一群人對一個美好的生命做出如此殘酷之舉。
你擠在沸騰的憤怒之中,感受他的人民高昂的情緒,汗水與人類的體味環繞著你,你意識到大多數的人們其實已經失去了理智,盲目的憎恨將數個個體化作一個共同的單位,以簡單明瞭的中心思想來執行對罪人的審判。
皮膚表層蒸騰出的熱氣被悶在鎧甲裡,使你的情緒更加煩躁。這其實並不是你所想像的重逢,與異界的戰爭結束得太快,新的爭奪又開始得太早,你被招安成審判者,舉起長劍對過往並肩的戰友執行判決。給予命令的那些人的醜陋嘴臉是你最深的夢魘,帶著討好的笑為你解釋工作的內容:跟你以前在做的事差不多,都是殺人嘛。
你憎惡那些人也憎惡無力擺脫的自己,你收下名單,整裝出發,再帶著處份證明回來。這件事在戰時的同伴之間漸漸傳開,人們看見你多半不會抵抗,更多的是靜靜等待命運的到來。你揮劍的姿態仍舊毫無猶豫,帶著要將因緣斬斷般的決絕,人們在死前對著你笑,他們什麼也沒說,你卻在那樣的表情中看見巨大的虛空。
他的眼窩凹陷成兩個漆黑的空洞,那種黑帶著一點腐壞的紅,是壞死的皮肉。在那裡的血液已經乾涸了,新鮮的正沿著他的嘴角滑落,使他的模樣看起來更加地魔魅。有個男人以裝腔作勢的聲調試圖將黑太子的罪狀陳述完全,逐漸安靜的群眾之中出現泣訴聲,柴堆之上的他忽然仰起下巴,殘破的面容閃爍著一絲熱切。你楞楞地看著他的動作,不明白此刻引起他對生存執著的究竟是什麼。
然而這樣的動作卻將群眾的情緒推向另一波高峰。在恐懼的凝結破碎開來之後爆發的是無與倫比的憤怒,你感受到一股強力的推擠,在混亂中試圖穩固腳步時與其中一人四目相對,佈滿血絲的眼球突起,其中的怨懟之深讓你很快地別開目光。
行刑已是勢在必行,然而你十分清楚這並非由於他有多麼罪大惡極,他背負的判決和你身陷的人群一樣,是執異聲的你們無力抵抗洶湧的推擠;千萬人的矛頭都指向狂暴的黑太子,他的死亡是眾望所歸。你不自禁地,宛如意欲逃避般閉起雙眼。
你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他的那時。連隊的子部隊出了糾紛,你前往營區查看,被圍繞在人群中的他是你素未謀面的新人,灰色的髮絲凌亂,隨著眾人迎向你的面龐閃現一瞬間的錯愕,緊接著緊抿雙唇,炯炯雙目毫無畏懼地接下你的詢問。
無論身旁的人如何解釋他自始至終閉口不語,你很快判定這是對新進人員的欺侮,那頭灰色的髮絲和鮮血般豔紅的眼睛與你前些天聽見的謠言契合,「朗斯布勒受詛咒的王子加入連隊」的消息原來是真的,這件事不宜鬧大。你給予所有人口頭警告後便轉身離去, 卻不斷地想起那張線條剛毅的臉孔,以及即使你邁步遠離,也不曾放過你的目光。
在你聽說他在子部隊的訓練中表現突出後不久,某次被抓去湊人數的突襲原本並不預期勝利,卻藉著幾名新人的大放異彩而獲得了意料之外的成果。他的名字赫然列於表揚單裡,你匆匆瞥過一眼,目光在字跡上逗留的時間尚不足以讓你釐清心中的那陣波動是基於什麼情緒。
在那之後出陣的隊伍裡隱約可見他的身影,他舉劍的姿勢穩當,明顯受過良好的訓練,帶著年輕線條的臉龐輪廓卻洩露他的年紀,那張面容或許咬牙忍過各種委曲,卻還沒真正被世間險惡削成男子的剛毅。但那天很快就要來了吧。你在心裡對自己說,甩動韁繩策馬離去。
與渦對抗的日子從來不好過,你總在夜闌人靜時跪於水畔清洗宛如標幟的那頭銀髮。出於習慣沒有剪短的長髮在剛入隊時也曾經為你惹上不少麻煩,你克服了那些,在那之後不剪去也只是逞一口氣。後來你學會放下,在那些曾經以你出氣的人們破碎的肢體由於感染的原因必須被就地焚毀後,你就曉得沒有什麼是值得記一輩子的。
他來找你的那夜一如任何一個你習慣的。萬籟俱寂,隱隱響動的都是你熟悉的蟲鳴,以及偶爾遭你撥畫的水波。你側著頭以手指梳理長髮,忽然在不遠處聽見腳步聲的接近,那樣的小心翼翼與尚不夠穩重的踏步讓你很快的有所猜測,你沒有轉過頭去看他,嘴角揚起了自己也未察覺的笑意,古魯瓦爾多。你喊他。
他沒有照連隊的規定向你應答,除此之外也什麼都沒說,僅僅是接近你,而後跪下身來。你靜靜地繼續手上的動作,曉得他正處在動盪的年紀,即使過剩的精力得以在戰場上發洩,複雜的精神仍舊會下意識找尋能夠依賴的對象。你漫漫地思考著,卻突然感覺到電擊般的觸碰。
你反射性地轉過頭,瞪大眼看向他。他僵在半空的手和表情一樣顯得不知所措,那雙血紅色的眸子裡混雜著各種情緒,你才意識到他是這麼的年輕,以致他完全無法將那些熱切的掩藏起來,它們在他眼裡燃燒著,閃爍著,在你們的凝望間灼痛你的心臟。
你殘忍地默許他對你的追逐,並貪婪地以他的注目與那些微不足道的付出為糧食,餵養著幾近瘋狂的精神。在他之前是梅莉亞,但你無法原諒在裝容如此龐大汙穢的腦海裡置入妹妹的身影,對你對她都是一種褻瀆。你在某個輾轉反側的夜裡明白需要有人來替換妹妹的形象,躍入腦海的那人以一種過於美好的姿態發著光,你看見他在顫動的馬背上搖晃,因為刺眼的豔陽抬手遮擋。睡意在影像的變幻間不知不覺地襲捲全身,最後包裹你陷入未曾想像過的好眠。
某個剛結束任務的早晨你在自己的營區發現少年的身影,這不是他該來的地方,除非為了懲戒或褒揚,亦或極為私密的訊息通知。他的表現良好,已經甚少因為懲戒的目的來到這裡,但褒獎的儀式也已經於前一晚簡單舉行,剩下僅有一種可能,來者凝重的神色與他掀起垂簾時迥異於平時的表情讓你瞬間慌了手腳。
你拋下可能會遲到的作戰會議,在某座小丘上堵到他。看見你似乎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訝異使他的表情一瞬間又回復那樣年輕的神色,他沒有否認你對他離去的猜測,那之後縈繞在你們之間的與其說是沉默,不如說是彼此都了然於胸的心照不宣。
少年低垂的眼簾在眼瞼的皮膚上形成如扇的陰影,似乎明白自己此刻的眼神不容於天地。他低低地說自己該走了,你不發一語地跨步接近他,同時跨越某道橫亙你們之間的藩籬,關於階級也關於身份的,以低沉的聲音詢問他家鄉的方向。
我會去找你。你順著他的手臂望去,牢牢地在心中記起那個方位,以及不在肉眼所及範圍內的王國。你從眼角的餘光看見少年的表情再度遭受動搖,你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他的,以一種你其實給予不起的,撫慰般的力道。
嗯。他回應你的聲音裡有種你不忍理解的濕潤,最後你遠遠地目送他的身影在馬匹揚起的塵土之中逐漸模糊,消隱於地平線外。
木柴被點燃的爆裂聲和野獸般的咆嘯讓你醒來,你在遭受瘋狂群眾的推擠時想起妹妹的臉孔,而動彈不得。在你徬徨不定時看見他笑了。高竄的火舌攀爬著那副身軀,本能驅使著抒發痛苦的叫喊,你卻在刺眼的色澤中看見他的笑容。倏地你理解了,他不希望被你拯救,甚至沒有一次透露過欲生的念頭。他僅僅期望你看著他離去,一如你在他離開連隊時所做的那樣。
你咬緊下唇,在刺眼的火光和肉體遭到灼燒的氣味中感覺意識中努力集結而成的水晶隨著某種確實而緩慢的流失破裂開來,碎片閃爍的表面都是一張張屬於他的臉,他的聲音,他微小而謹慎的肢體接觸,與超越年紀的堅毅腳步,你終於關閉視覺,動物性蛋白質燃燒的氣味瀰漫你的鼻腔,你裸露在鎧甲以外的皮膚甚至感受到了脂肪的黏膩。
這是你應允他的。你將會來找他。而你生命中最美好的部份即將伴隨著他的消殞,一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