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言
你在找尋一個比較恰當的可能性。
韋生察覺一切走入無法挽回的境地是在確認了陳知敏死亡之後不久的事,那時他正著手整理家中物資,把多餘的送交給有需要的人們。他在衣櫃前摺疊著布料,撫平領口袖子,忽然發現手中衣物的質感好熟悉,是那件他們去泳池時他穿著的T恤。
他記得陳知敏的手如何透過那層布料數著他的脊椎,每數一節就引發他一次心悸;他記得他吐息在他的肩膊和耳畔。他把那件衣服丟進袋子裡,拿進客廳和其他袋子擺在一起。
大水來的那天他沒有去,他躺在床上等著有人來為他檢查,等著宣判,等著能讓他飛奔到陳知敏身邊的那句話。他將雙手交疊放在胸前,感覺胸腔的起伏,想起陳知敏在他肋骨上滑動的手指,找尋著他呼吸的孔隙。
再接下來他竟然無法動彈了。彷彿一片沉重的氣壓籠罩,他連手指都無法移動;他的感覺一瞬間都模糊了,隱隱聽見遠方有咆嘯聲,聲響越來越近,直到一切都被籠罩。
洪水來時他是率先被疏散的病患之一,逃往醫院頂樓。止痛的點滴早就滴完了,他的皮膚表面薄薄地沁著一層汗。十七個小時之後他獲救了,韋生在直升機上臉色蒼白地向下看,看城市一整片的狼籍,他不敢想。不敢想陳知敏會在哪裡。
他們告訴他陳知敏很幸運,他剛好把學生證放在口袋裡,否則人那麼多(很多又都看不清楚容貌了),他很難被辨認出來。他聽了卻是又一陣熱辣的自咎,陳知敏當然會把學生證帶在身上,因為要進入游泳池需要出示學生證。是他叫他到游泳池去的。
韋生無法決定,究竟陳知敏是變成一具無名屍而他再也遍尋不找他比較好,還是乖乖聽他的話帶著學生證在臨海的邊緣成為犧牲者比較讓他安慰。
他想他究竟有沒有告訴過陳知敏,如果不是遇見他他早就不對生命抱有期望了。他的身體從小就不好,所有人都告訴他他活不了多久,都用一種憐憫的眼神注視著他的茍延殘喘。只有陳知敏看他的眼神那麼純粹,充滿了無以名狀的熱情。陳知敏的眼神,語言,和撫摸為他注射了生命。是陳知敏讓他活下來的。
但這個名字已經不再具有任何意義了。他們之間的聯繫那麼的少,他甚至來不及把自己交出去;他把那次的游泳卷和陳知敏寫給他的小紙條一起燒掉,只留下那張他為他拍的照片,韋生希望自己至少要記得,自己在知敏眼中是這個樣子的,至少以後見他,不可以面目可憎以致他認不出他來。
人們經歷了很長一段的復元期,太多的收拾工作使日常生活完全停擺,他身體的病痛不知道為什麼也一併停了,像是自覺到世界已經無心理會他的病症了一樣,他甚至能聽見母親睡前吐在枕邊安心的嘆息。
學校無限期地停課,他跟著健全完好的人群投入幫忙清掃重建的工作,總覺得必須為活下來付出一點代價,也讓失去陳知敏的悲傷沉浸在更巨大的疼痛之中。以毒攻毒,他的失去和世界的相比簡直如螻蟻,那麼地不值一提。
偶爾他會想要是他們不那麼約或許陳知敏就不會死了。要是他叫他來醫院找他就好了,至少兩個人還在一起。但韋生知道這些念頭甚至比悲傷更無用,因為陳知敏不會回來,即使他想破頭了也不會。
他想陳知敏想哭的時候會把頭浸在水裡,咕嘟咕嘟地聽著空氣在水裡竄動,像陳知敏緩慢優雅地撥劃水流,往他游來。他抬頭換氣又沉溺下去,液體滑動的聲音撞擊著他的耳膜,像陳知敏喊他,韋生,韋生。
知敏。他在水中開口,聽見自己的聲音和陳知敏的名字都化為轉瞬即逝的泡沫。
半座城市都化為廢墟,他的家還在,但大多數人並非如此。日子很難,但倖存的人們仍然小心翼翼地過。他不敢想要去死。因為放眼所及都是努力過活的人們。他不敢想。
韋生越來越少開口,越來越不常說話。他可以光是坐著坐上一整天,有食物就吃,淺淺地喝水。他看起來平靜,不像有什麼特別的心事,眼神總是座落在遙遠的遠方。偶爾他會在睡夢中被水體的咆嘯聲嚇醒,哭著醒來,破碎的喊著一個已經不存在的名字。
他愈發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和存在漸漸被災難後的世界稀釋,他被歸類到「倖存者」和「災區區民」的數據裡,陳知敏在另一邊,和他完全不同的那一邊。生和死的區別是一道他再也無法跨越的鴻溝。
韋生不確定自己是什麼時候察覺到的,知敏真的走了,而他還活著。
他不知道知敏恨不恨他,他看見巨大的災難即將降臨的感覺又是如何,叫尾生的是他,明明是他該在那個地方待著等死的。韋生躺在床上呼吸吐息,像溫息著那一個下午的行動模式,像以動作為媒介,嘗試著回到那個時間點一樣。事實是他知道他回不去的,事實是就算他回去了陳知敏也不願意被替代的,如果他知道他們兩個人有一個必須要死。讓我來。陳知敏一定會這麼說。他會將他擺放在一個舉足輕重的位置上,讓他曉得,他是不可取代的。
他感覺眼角漸漸盈溢了一些什麼,眨了眨眼,水珠於是沿著他的顴骨滑落耳廓,像陳知敏用濕潤的嘴唇爬行著。他嘆息。
這世界早就沒有多少人期望他活得下去,在這個他已經沒落為一小個數字單位的現況裡,韋生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能麻木地活著,他知道他得要好好的活著直到壽終正寢,才有資格在死後或投胎之後再次遇見陳知敏。
過了幾個月一切慢慢地平復下來,至少不再有連綿的災害發生。人們開始對這一切感到好奇了, 儘管災難後他們的生活和痛苦幾乎已經等於同步放送。有人帶著設備和麥克風來,他看見了巨大的鏡頭,倏地就要以為躲在鏡頭後的會是陳知敏洋溢著熱情的臉。
拿著麥克風的女人用毫無侵略性的溫柔聲調問了他們幾個問題,他分心著想看清楚攝影師的臉,對這個念頭的執著甚至有點著魔,麥克風湊到他嘴邊了都不自覺。女人等他等得有些尷尬,攝影師也從機器後方探出頭來看是出了什麼狀況;他驀地清醒了過來,他不是。他長得一點也不像。他不(可能)是陳知敏。
經過了這些事之後,你有什麼期望?
女人用富有耐心和同情(無論她把它修飾得多好他還是能感覺到的,這畢竟是他聽了一輩子的語氣)的聲音又問了他一次,韋生看著那個又鑽回攝影機後方的男人,思緒如洪流奔騰過他的感官。他想陳知敏也可以這樣的,知敏也可以掌握大大的鏡頭為世界留下影象痕跡,知敏可以培養出這樣令人敬佩的專業,可以立足於某個頂點,可以用他的魅力風靡這個世界,陳知敏一定可以的。只要他還活著。
韋生感覺到一股悲慟像泡沫般自他的底層緩緩上升,你有什麼期望?他不配擁有期望的,能抱有期望的是擁有明天的人,像那個女人,像那個攝影師,而不是一輩子都搖搖欲墜在死亡邊緣的他。像陳知敏,像沒有被突如其來的意外奪走生命的陳知敏;韋生知道的,他的期望是陳知敏的期望,是陳知敏遺落在這個世界上,他撿拾起來的。
陳知敏說,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女人又問了他一次,他抬起頭來看向她期待的眼睛和那個發亮的鏡頭,他握住那隻麥克風用遺失已久的聲音說,我希望──我希望能活下去。
我希望下輩子可以兩個人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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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話。
只是覺得需要把活下來的人的故事描寫一下,荒言結束之後這個故事希望會顯得比較完整一點。
其實很喜歡這兩個人,韋生的病恙讓他的個性一定會有軟弱的那一面,只希望相對而言的堅強不會太過於做作,也能讓人感到敬佩。
下次真的要寫篇沒有角色死亡的文了,希望日本的復元工作順利,世界平安。
卯四禾#.11-0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