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越沙漠、沼澤、湖泊、河流,和無數的草原及森林,
因為近鄉情怯,刻意繞過了冰原和雪地,
並在最後一座山脈
與夏季擦肩而過。
他在時間的盡頭停下來,
等待身後一路蜿蜒的隊伍。
懷孕的獨角獸走得很慢,
於是他讓馱負著五色石的陸龜陪伴在旁;
浴火的禽鳥停在龍角上,
手掌大小的妖精們小心翼翼地簇擁著千年盛開一次的花種。
通體透明的水晶燈籠魚以季節為間距
照亮整條隊列。
一路上有一些損失,但不影響這條隊伍的壯觀。
他滿意地點點頭,揚起七彩的羽衣作為旗幟,
宣布他們即將悖離時序,走入邊界。
接著轉身面對那道以沉重巨斧劈鑿開來的裂縫,
踏步而去。
他們足踏死亡沉澱而成的寧靜,
以不打擾重生
和毀滅的速度前進著。
他聽見奇珍異獸不安的嘶鳴,揚起嘴角。
他們要到了。
那個落滿白色小花的地方被他
和吃故事的食夢者改造,
他們用白花,及他來自初世時的冰雪建築最初的雛形,
再用世上的故事和夢境,一個房間一個房間、
一道走廊一道走廊地慢慢點綴。
這是我們的城堡。
食夢者仰望著那棟矗立的建築物陶醉地說。
城堡裡有寬敞的烹調室,及巨大的餐廳。
閱覽室的採光最好,
食夢者會花費很長的時間將故事凝結成冊,
以便未來能夠重溫那些美好的滋味。
當他累了,便會回到臥室,在柔軟的夢境中睡去。
他們在天井鋪開一張用三名紅髮巫女的髮絲編成的網,
用來捕捉夢境和月光。
他會採下月光,紡織成布料,
把夢境丟入池塘,或種植在溫室裡。
重生的夢境是很好的餌食,吸引許多故事來到這裡。
他將晨曦裝進獨眼巨人的眼球裡,作為城堡中的照明,
將月光織成的桌布染進黃昏的餘暉,星辰遷移的軌跡是蕾絲的織紋。
他們的城堡變得越來越雄偉美麗,
不輸給任何存在或不存在的建築。但食夢者越來越不滿足。
他要求更多的寶物、更多的訪客、更多的吃食。
然而貪婪無法耕作,亦無法成為餵養土地的養份,
他開拓了更多土地,卻任其荒蕪,
溫室中的夢境開始凋萎,池塘的水面再沒有圈圈漣漪。
都是你的錯。
食夢者察覺到城堡的萎靡之後對他怒吼。
有什麼需要的
我都能給你。
不許說你辦不到,
我還要更多、更多、更多──
他很努力,但還是無法顧及所有的疆土,
他的手指開始龜裂,身體彷彿背負了一整個世紀的年歲,
沉重得無法直起腰來。
於是他在烹調室被備好足夠的存糧,並整頓溫室中的夢境,
收拾簡單的行李後,最後一次為主人熄燈,
便悄悄地離開。
他知道食夢者不滿足於一個城堡,
他還想要那些只存在於深層的夢境和言語的邊角中的
生命與寶物。
食夢者能坐擁一切,像個真正的國王。
他知道,而他將會帶來給他。
他從雲端走下山巔,從深海的泡沫中甦醒,
在熾熱的火舌中睜開雙眼,於幽谷裡應和遺失的曲調,
他走遍擁有時間的世界,在衰亡的時間點,
與黑暗籠罩時的縫隙,奪取那些珍貴的,
並沒有忘記順便打包那些正在傳頌或已經被遺忘的故事,
當作伴手禮。
他們快到了。
他告訴自己,感到腳步的輕盈,還有隱約的興奮。
他想早一點看見食夢者,讓他看看他帶回來的一切,
即使他無法分享那些美味的故事,
但他很樂意在一旁服侍他用餐,就像他沒有離開時一樣。
可是當他與他的隊伍終於走出長長的寧靜,
卻沒有看見那座城堡,
只有宛如廢墟般的斷垣殘壁,以及微弱的火光。
獨眼巨人的眼球在某片牆下忽明忽滅,溫室的玻璃散落在土壤上,
彷彿傾洩的銀河。
他驚慌失措地越過一地的狼狽,在閱覽室的書籍中發現食夢者的身影。
但他的輪廓變得很淺,手臂的線條模糊,幾乎與周遭合而為一。
他想喊他,卻發現自己只有辦法哭,
他想知道為什麼,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他的主人是不是再一次的被傷害了。
白癡。
他聽見一陣沙啞的聲音,
某種力道狠狠嵌進他的手臂,他痛得又滾落了好幾顆眼淚。
餵我。
食夢者說。乾枯的手指撥弄著滾落的淚石上。
他依言撿拾起那些能夠麻痺知覺的晶體,
放進他嘴唇的縫隙。
直到食夢者的眉頭化為一片平坦,他才終於鬆了口氣。
食夢者的身體終於恢復應有的質量,他將他抱得更緊,
食夢者卻不滿地再次低吼:
你這個白癡。
他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不曉得他是不是還在經歷疼痛,
但他的主人卻更快地開口:
我有准許你離開嗎?
但我是離家出走的。
他脫口而出,卻聽見濃稠的憤怒在他的主人體內洶洶地滾動,即將爆發,
你這個白癡。
食夢者的吼聲像末日的警鐘,他感到渾身顫慄,
卻動彈不得。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我是怎麼告訴你的?
這裡是什麼?
食夢者的手指爬上他的頸間,破裂的指甲陷進他的皮膚裡,
他覺得疼痛,聲音還是一點一點地從咽喉擠出來:
這裡是……
然後他忽然理解了,造成這些破壞和傷害的不是任何外力,
而是他自己。
這裡是我們的城堡。
食夢者終於放開了纏繞在他頸間的手指,
吁出一口長長的氣,閉上眼睛。
他想展示給他看的那個隊伍不再那麼重要了,
食夢者的話語在疲倦中翻滾,
我要睡了。
他說,像以往的每一個夜晚一樣。
好的。
他輕聲回應,小心翼翼地將雙臂繞過主人的肩膊與雙腿,
橫抱起那副支離破碎的身軀。
他輕輕彈指,獨眼巨人的瞳孔裡便亮起柔和的光芒,
城堡的殘骸隨著他的腳步
重新開始了組裝的動作。
他在臥室的方位停下來,直到那個空間恢復成為
原本的模樣,
才將食夢者輕輕地安置在那張以美夢織成的大床上。
他又彈指,
在燈光熄滅後,轉身往城堡的另一側走去。
他走在月光裡,狀似擁抱地
對那些寶物與生物伸出銀白的雙臂,
感覺到自己的心再度凝結成堅毅的冰。
他還有一整個晚上,
絕對足夠的。
當明日的晨曦喚醒他的主人,
他將不止再一次的完成他們的城堡,
而會帶給他一座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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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四禾#.12-0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