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ging voice
✣ 2012聖誕賀文 ✣ 作業用BGM:Joshua Radin-Winter ✣ Photo from:hada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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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實沒有想過自己能夠認得出來。或許是因為那盞燈。艾恆想,思緒像一鍋瞬間沸騰的水。 因為,那就是他喜歡的樣式。在細雨中的明度又是那麼的剛好,他都要能聽見男人興奮的聲音,說等等等等,我要拍這個。艾恆發現自己的雙唇早在圍巾之後抿成一個微笑的弧度,他把那本雜誌拿起來。 他在目錄頁找到他需要的頁數,往後翻去。那一組照片只有五張,說實在完全滿足不了他的好奇心。艾恆站在路邊將那三頁翻來覆去好幾次,意猶未盡地盯著那些他曾經熟悉、又看得出有所成長的構圖和光影。他最後停在唯一一張以人為焦點的照片上,那個女孩的手套是正紅色的,纖長的手臂在身體兩側擺盪成愉快的線條,靴子微濕的鞋尖反著光,像一曲輕快的小調,也像冬天早晨難得的放晴。 他心裡早有答案,眼睛還是忍不住找尋攝影師的名字,令人驚喜的是還附上了照片。男人蓬鬆的亂髮和滿下巴的鬍渣在黑白攝影下顯得特別像個藝術家,顴骨聳著在右側的臉頰上形成一些同樣很藝術家的陰影。艾恆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以視線溫柔摸索照片裡的鎖骨,接著來到那幾個字母上。保羅。他的聲音裡都是笑意,他聽見來自過往的自己的聲音。 這不是他回國後第一次看見保羅的攝影作品,第一次是一家餐廳的介紹,艾恆難以形容那些麵條和彩椒在他心裡產生的感覺。那幾張照片使他心神不寧了一個下午,他正要著手調一種毛皮的褐色,才忽然想起來是為什麼。 保羅曾經在一片混亂之中拍過他們經歷一場革命才煮出的義大利麵──可能已經不能稱作義大利麵了──艾恆的袖子捲到手肘,裸露的皮膚上沾滿奶油、蕃茄的汁水和一些粉末,手中端著他們的午餐,狼狽地抗議著要保羅把相機放下。拉丁男人整張臉都被那台相機擋住了,唯有笑容沒有,胸膛隨著笑聲起伏,陽光從他背後穿越入室,艾恆抗議沒兩句就輸給那道陽光了,整個畫面美好得讓他想永遠留在自己的位置上感受那一切,於是最終還是讓保羅拍了那張照片。 艾恆記得自己最後皺著眉拒絕保羅把照片贈送給自己,理由是那盤麵看起來竟然都比他還要好看。就像那本雜誌裡的那些菜餚一樣迷人。拉丁男人最後用潦草的字跡在照片背面為之命名:美好的下午、義大利麵,以及艾恆,他是一場完美的災難。照片在他的冰箱上停駐過很長一段時間。 他留下了那本雜誌,但沒有告訴蘇齡照片的事。事實上他們當時已經不再那麼熱絡地談論理想和藝術,回台灣後的確有一段愉快的時光,但在那之後兩人的重心都逐漸轉移到事業上,蘇齡受到當初的老師和同學照顧,接了幾齣大型的舞台劇演,幾乎只有工作時才見得到面。 後來艾恆因為理念不合不得不推掉一個非常照顧蘇齡的導演的約,他疲憊地和盛怒的蘇齡吵了一架,不久後兩人便協議分手。蘇齡帶走了他一些作品,他並沒有感到失落。同樣的事在紐約也發生過,他當時不心痛,這次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 只有幾本素描簿被他偷偷藏起來,蘇齡眼光好,挑走的都是他有把握的作品,雖然素描簿裡的東西大概也入不了她的眼,但艾恆不知怎麼的就是不想讓她看見。 「先生?」 他還在心裡點著那些被她拿走的畫,忽然聽見有聲音在很近的距離響起,抬起頭來看,只見吧檯裡探出一個半身,溫和地問他:「需要什麼嗎?」 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別人店門口打擾,抓著雜誌的手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艾恆不好意思地笑笑,抬頭確認這是家咖啡店後才說:「請給我一杯拿鐵。」 服務生輕快地對他應好,伸手向他收了錢後,便將身子收回吧檯內繼續忙碌。他已經很久沒有蘇齡的消息了,但知道她過得還不錯。艾恆傾斜身子靠在牆上,感覺大衣擠壓著磚塊的紋路,他又往回翻,去看那盞燈。 腦海裡關於保羅的一切都是閃閃熠熠的,悠揚而眩目。他的城市在冬天也是寒冷的,沒有紐約那麼令人難受,但也夠冷了。他簡直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們共渡的第一個聖誕節和元旦,滿室滿街的霓紅燈照在他們五顏六色的服裝上,看起來竟是溫暖的。 那年的最後一天他們和幾個同樣來自異地的朋友用塑膠杯裝香檳和啤酒,分食著搞不清楚究竟是什麼口味的披薩,跟著電視機裡瘋狂的群眾吶喊倒數。最後的五秒他轉過去看保羅,男人的手臂正環著他的肩,像是感應到他的視線,也轉過頭來。艾恆在他猶存著笑意的眼裡看見了四散的煙火,火花的中央竟是他自己的模樣。他情不自禁地踮起腳,仰頭吻上拉丁男人的那雙嘴唇。 『我就知道你會想這麼做的。』保羅得意洋洋地追著他的嘴唇繼續那個吻,事實上他們嘴裡都是洋蔥和鯷魚的腥味,嚴格來說那並不是一個令人特別留戀的親吻,但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好的,都那麼地值得讓人回味。 他將雜誌放回架子上,接過服務生遞來的紙杯,向對方道謝,被燙到了舌尖才想起來自己忘了說不要糖。 艾恆將手指環上杯壁,又因為熱度跳躍著,像彈奏著樂器的鍵盤。他在想他的作品,最近的那些,還有一些接下來但還沒構想的企劃。等聖誕節過完,他可能需要和房萱見個面。 和蘇齡的分手沒有他想像中的容易,那陣子他再度跌進谷底,悲慘地察覺這次的確只剩自己一個人了,保羅遠在千里之外,不可能像上次一樣打開房門,抓著他的身體,撼出他的眼淚。這次是房萱,她在他最難的時刻拜訪他,鍥而不捨地來,終於說服他答應接下新的工作。 人們笑說他該好好回報房萱,畢竟是她拯救了他的低潮。即使那名能幹的大學同窗對這種說法一笑置之,從不曾以那樣的身份自居,艾恆也知道自己其實並沒有被任何人拯救。所有的傷口都未曾消失,都已內化為他的一部份,宛如一個屬於他的臟器,在他創作時運作。 艾恆有些懊惱地搖晃著腦袋,將圍巾稍稍拉起,疑惑自己今天怎麼這麼容易沉溺於過去。但或許,或許……新作品可以當作轉介,他可以嘗試將這些畫下來。 這行得通。他聽見自己腦海裡有聲音,有線,有色彩漫延。這些是那麼地強烈,這可以是一件很美──實際意義上的美,很適合節日的作品。它應該出現在相愛的人擁有的客廳,或是某間熱鬧而溫馨的餐廳裡,它可以以任何形式作展示,但更好的是就掛在牆上吧,不要裱框。 他把唇上的咖啡抿去,低喃了句謝謝你,忽然有股將咖啡遞出去的衝動,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說的是英語。 所有的情緒都繫在他嘴唇抿起的那條線上,緊緊地繃著。彷彿有什麼從腳邊流淌而過,比如一陣堅定的海潮,推著他向前走。他的腳步沒有停下來。 半糖的拿鐵喝起來就像一個吻。像你的吻。艾恆在密布的人群中踉蹌著,試圖調整腳步和呼吸,他幾乎要信以為真,以為自己將紙杯遞出去後會有人如以往那樣接過去,曲起背脊對他投以微笑。別客氣。他用那樣的姿態這麼說時他總好想親吻他毛絨絨的頸背。 那實在太熟悉、太真實而太過理所當然了,必然有什麼觸發了這一切。艾恆來不及細想,電光石火之間他已經調轉了腳步,返回那家路邊的咖啡店。他將紙杯放在一旁的高檯時才察覺自己的手在顫抖,翻頁的力道過大了,可能已經引來店員的側目。但那還不會是重要的。他找到印有保羅照片的那幾頁,眼珠轉動,終於聚焦在一行先前被他忽略的字上。 那組照片的主題是回憶。 艾恆覺得自己正從腳趾開始融化。這整件事就像是一則關於瓶中信的傳奇,差別只在於他們並非使用瓶罐作為容器,也沒有語言的存在,而他們的訊息浮沉在人海與思緒的潮流之中,尋覓著某個千萬分之一的機率,好被對方的眼光蒐尋到。 艾恆虔誠地闔起雜誌,重新拾起紙杯,並對一頭霧水的店員道歉。他瞇起眼笑好掩飾發紅的眼眶及盈溢其上的濕潤,低下頭時卻又忍不住滿心的喜悅,揚起了嘴角。 他過了很久很久才終於會意過來,當初他所擁有的、所體驗的,他難以言表又難以忘懷的一切,就如同一個擁抱,如同加了糖的拿鐵,如同完成一幅畫時的喜悅,如同藍天下鴿群振翅,如同晴天時的綠茵,如同冬日的被窩,如同黑暗中的一支菸,如同相碰著手臂喝下的酒,如同一聲響在耳畔的輕笑,如同一場好夢……那就是幸福。是一首保羅為他吟誦的,永遠唱不完的歌。 他從來沒有失去過那些,他對此充滿感激。 艾恆想了想決定把這個也加進作品裡。他可以──他也可以向這些奔騰而過的投遞出他的瓶子,他的訊息。他想要畫一幅畫,也想要告訴他,與他共渡的那些大概也是他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時光。他知道保羅有一天會看見的。又或許不會。 號誌轉綠的同時艾恆來到人行道的邊緣,他往左右張望了下,向後蹬蹬鞋跟,縮起肩膀,無畏地走入洶湧的人潮。 -fin- ─ 後話。 願所有人以及我的愛都幸福,聖誕快樂。 卯四禾#.12-12-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