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a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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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沙漠、封鎖線、星星
只差一點點!
阿斯特拉感覺到眼角被沙粒割出傷口,咬緊牙關,趁著方才施展出去的力道還尚未完全消逝,使勁旋轉手臂,讓手中的長鞭能夠在被捲入風壁前就順著外圍的氣流彈開。
少年向後仰身閃過朝自己飛來的長鞭,腦海裡全是繼續追擊的念頭,正準備下一個跳躍,動作卻硬生生被一股反向的力量打斷。屬於人類的氣味和汗水的酸味陡然變得接近,聽見那聲熟悉的「嘖」時,阿斯特拉就知道那只會是他的搭檔。
「希望你記得我的作用不只是阻止你去死。」弗諾在刀割般的風勢中說道。確保兩人已經身處安全地帶後,才放開抓著搭檔身後背帶的手。
弗諾那雙宛如冰霜的眼睛總能在最短時間內喚回他的理智,阿斯特拉吁出一口長氣,在下一波沙塵襲來以前拉起面罩。他是該讓身體和腦袋都緩一緩,剛才的突破毫無疑問的已經失敗了,緊接著就嘗試第二次的確和送死差不了多少。阿斯特拉在彷彿有生命般的流動沙塵中跨開雙腳,穩住重心,瞇起眼看向眼前的風暴。
他們稱呼它為「費厄斯」,敬畏地尊奉為主宰沙漠的神明。族人花費多少時間和人力才探測出費厄斯是由沙塵組成的螺旋風體,旋轉的方向複雜,到了冰凍的季節,風體的組成另外還包含能夠瞬間置人於死的霜雪冰晶。阿斯特拉從小便在各種歌謠和爐火邊的故事中知曉,費厄斯裡有他們遺失已久的寶物,寶物雖然遙不可及,卻是不屬於任何人、由萬物所共享的。
他們究竟是如何觸怒神明,讓神明不僅將寶物回收,甚至讓沙漠一點一點地吞噬綠地的原因已經隨著文明被掩埋在深深的沙土之下。直到現在,人類能夠生存的部份已經幾乎不存在了,族人們不得不小心地計算著與費厄斯間隔的安全距離,拉起封鎖線,嚴格地規範彼此只能在線的這一邊生活。
他和他的族人們一向是在沙漠中偶然出現的綠洲中聚集,一邊尋找著下一個去處、一邊觀察著費厄斯與沙漠的動向,如此生活著。阿斯特拉是他們這一代中長得最好的男孩,在他成長到能夠理解自身的處境以前,族人們看著他的期盼眼神早已是生活中理所當然的一部份。
弗諾家的帳蓬在數次的搬遷中,也從來沒有離自己家的超過五個帳蓬遠過。他們在同一個季節裡出生,有一頭亞麻綠色亂髮的少年帶著他加入男孩們玩鬧和群架的隊 伍裡,也在所有孩子面對阿斯特拉的強大表現出拒斥時仍舊站在他的身旁,為他揮舞拳頭,和他分享果樹成熟的果實。阿斯特拉那時候就明白,這個男孩不會離開自己,果然連他表明自己的目標是費厄斯後,弗諾也只是簡單地應了一句:「知道了。」
在喪失了絕大多數的健壯人口後,族人們變得越來越不敢談論費厄斯與過去的寶物。弗諾的幾名兄姐,以及阿斯特拉的生父母都消逝在費厄斯壓倒性的力量之下。阿斯特拉和過去任何一位勇者都不同,阿斯特拉不是勇者。阿斯特拉是前行者。他的雙眼所看見的並不是征服後的戰利,只是遙遠的前方,與更多生存的可能性。
計算著季節的變遷,終於擇定出發的日辰。包含弗諾在內,阿斯特拉共擁有十一名夥伴,但他很清楚唯有弗諾抱持著幫助他的念頭。他很努力在途中保全他的隊伍,卻無法阻止人們爭搶功績的舉動,弗諾為了兩名夥伴遭受沙塵的襲擊,他們順利讓那兩人沿著來路回去村莊,阿斯特拉將弗諾自沙丘中扶起時不慎手滑,才意識到他的搭檔的傷勢並不容許他樂觀。
他的冷靜不止是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弗諾。他還需要他,更何況如果他們無法一起找到寶物,那一切都會失去意義。阿斯特拉仰頭看向風體的頂端,一遍遍在腦中演練著可能的突破方式。逆向是純粹的自取滅亡,順向只有百分之十的生存機率。但那也足夠了。阿斯特拉對自己說,和沙漠吞噬村莊造成的死傷比起來,這個數字實在太樂觀了。
「喂。」弗諾從後方踢了他一腳,不耐煩的聲音被切割得支離破碎,卻還是帶著他那股讓人招架不住的力道:「我說過我在這裡的目的不止是要阻止你去死而已啊。」
阿斯特拉忍住回頭的衝動,用力地點點頭,確保自己的動作能被弗諾看見。他們距離封鎖線太遠了,憑剩下的體力也不可能在黎明前回去。這代表他們若不是在這個晚上成功突破費厄斯,就是等著被它吞噬,成為眾多壯烈之士的其中之一。
他們不會的。阿斯特拉對自己說。他們不會的,他象徵著族人對過去的懷念,對未來的冀望,他背負的讓他足夠強大,這一代最有可能,因為這一代有他。
弗諾來到他的身邊,他只匆匆瞥了搭檔一眼,確認他的傷勢,以及他們的裝備能夠負荷的攻擊。弗諾像是感受到打量的視線,狠狠朝他瞪來,示意著不要浪費時間了。
阿斯特拉在面罩後苦笑了下,比出手勢,兩道長長的黑影在空中劃出兩道漂亮的圓弧,少年們同時自沙地中躍向高聳的風壁。
很好,高度是夠的。阿斯特拉確認自己離地的距離足夠後,便使勁甩開另一手的手腕上綑綁著的保護網,網張開的方向被風擾亂,他不能將他的搭檔也容納進來。無法確保弗諾安危的認知讓阿斯特拉感覺到胸腔彷彿被磨鈍的獵刀劃過,汨出悔恨,身體卻還是靈敏地迎向保護網的弧度旋轉。
阿斯特拉拉扯手臂,他的視線已經被完全保護網遮蔽,照理說當他的攻擊完成之後緊接著弗諾會確保風壁的缺口不那麼快閉合,但他既然無法確認弗諾的狀況,也只能全心相信他的搭檔了。
阿斯特拉倒數完弗諾需要的時間後,便毫不猶豫地傾斜身軀,藉著風勢讓自己能夠沿著風壁的紋路滑向缺口。如果失敗──他的喉頭一緊,雙肩都起了顫慄──他想像著後果:來不及穿越缺口的身體將會被遺留在另外一邊,而他將永遠無法知道風壁內部究竟是什麼景象。
但他是阿斯特拉。他是象徵懷念和希望的阿斯特拉。即使保護網已經抵消了大半,無數而綿密的撞擊仍舊讓他感到疼痛和暈眩,然而那一切都在瞬間消匿,像被吸入過深的水體。阿斯特拉花了一些時間才理解到自己想必已經進入風壁的這一邊了。
他感受到風勢的減弱,保護網頓時變得沉重不已,卻無法在下墜時就成功掙脫那些向他層疊而來的編織物,另一個念頭在阿斯特拉腦海中閃現:這樣的重量加上他下墜的速度,恐怕在落地的瞬間他也就要變成一坨人漿。好不容易突破了費厄斯,他難不成卻要因為這種愚蠢的理由死亡嗎?阿斯特拉忽然感到憤怒,該死的遠征隊什麼都教了,就是沒有教人在突破費厄斯之後該怎麼做──
他的背部承受劇烈的拍擊,接著他的軀體,以及與他的軀體連結的一切,都被某種柔軟的物質包裹。阿斯特拉意識到這是幼時他們不顧挨罵的風險、將整顆頭沉入水槽裡時所感受到的感覺,他終於成功理解自己是沉入了某個龐大的水體裡,然而吃了水的衣物變得愈發沉重,更別提那些為了抵抗風刃和沙粒而層層編織的保護網,阿斯特拉將面罩扯掉,心一橫,從綁腿處抽出小刀,索性將保護網的束圈全部割開。
游向水面的同時,他藉著一束一束的光辨認出弗諾正努力掙脫保護網的身影。阿斯特拉頓時鬆了一大口氣,明白等解決那點小事之後,弗諾便會重新和自己碰面的。
他奮力地仰起頸子,在空中大口喘息,不帶沙塵的空氣讓肺部一陣舒暢,阿斯特拉瞇起眼,發現迎接自己的是一整片的晶瑩點點,他無意識地抬起手掌,任水流自指縫間滑落,才發現那些光點並不屬於水面,也不來自於水體裡的任何一處,水的流動拍打著阿斯特拉的疲倦又沉重的身軀,拍打著他仍然縈繞著沙塵呼嘯聲的耳膜。
阿斯特拉。
他因為狂暴的沙塵而雙目失明的的阿媽這麼叫他,他在出征時失去雙腿的阿爹也這麼叫他。告訴他那是他英勇的父母賜給他的名字,他們唱著古老的歌,用沙啞的聲音逐夜拼湊即將失傳故事,告訴他:阿斯特拉曾經是夜神最華美的衣袍,是旅人的指向燈,是歌的曲譜,是故事的脈絡;那是這個世間的絕美,是人類難得能夠擁有、絕不會為任何人所佔據的寶物。
當他們那樣唱著,用失明後變得澄澈的聲音,以及殘缺了腿部後覆蓋而來的生命層次,告訴他,阿斯特拉便知道自己正被賦予著力量。將一代一代的懸念和冀求編織成保護網,以渴望打磨長鞭,當他的雙手配戴裝備,就代表他已經立下要尋回寶物的誓言。
「阿斯特拉!」
他聽見弗諾的聲音在呼喊他,阿斯特拉沿著聲響的方向看去,看見搭檔浮在水面上的身體,那頭亞麻綠的亂髮如今服貼在他臉頰兩側,他看起來很狼狽,但一切都好。水流淺淺的動盪像情人在深夜的低語,阿斯特拉放眼望向水面上漫布的光,胸腔被心臟撞擊得非常疼痛。
他仰起頭,讓滿天星斗隨著淚水盈滿他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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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四禾#.13-07-17
卯四禾#.13-0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