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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女孩在他找回自己的語言組織能力以前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彷彿深怕會破壞空氣中的什麼。晴生注意到她的手都搭在懸空的樹枝上,那遠比看起來得要危險。他將莫名其妙的羞恥心和震驚都掃到一邊,打算請對方先換個位置或姿勢,女孩忽然抽出一隻手往他的船比劃:「能請您稍微讓開一點嗎?」
晴生認為自己應該是發出了一個像「呃?」的聲音,女孩抿了抿嘴唇,微微皺起的眉頭顯示出她的不好意思及他完全不明白從何而來的羞怯,「因為,」她說,另一隻手臂也移動著,晴生專心注意她重心的移動,「我得──下去,才能幫上忙。」
「妳得什麼?」晴生問,同時發現眼前一花,那片漂亮的榛果色忽然飛散開來,他只花一秒不到的時間就做出判斷,跨步的同時也伸手向前,感受到屬於人體的重量時他全身也出了冷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接到了。
他懶得說什麼這很危險之類的廢話,因為女孩看起來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有鑒於她優美端正的東陸語,困擾她的更可能是與陌生男性的肢體接觸。但她顯然沒有因為二者中的任何之一感到煩心,意識到自己的狀態後,女孩只是輕輕「啊」了一聲,將原本為了緩衝而屈起的腳伸直,踏到船體上,晴生不由得發現她的腳真長。而女孩則好整以暇地拍著裙襬說道:「我自己也可以的,不過還是謝謝您。」
她甚至沒有給晴生說「不客氣」的時間,就蹲下身,一手扶了扶臉上的那個玻璃裝置,一手朝水流伸去。關於琉璃之子的謠言如遷徙的候鳥群般在他腦海中飛掠而過,晴生不確定自己即將要看到什麼,但女孩最多只皺了下眉頭,甚至連嘴唇都沒怎麼動,然後他就感覺到。
「鬆開了。」晴生無意識地開口,緊接著迅速伸手去握住正向下掉落的船槳。他回頭時女孩仍是蹲著的,臉上的表情介於毫無反應和微笑之間,晴生寬慰地發現那之中沒有絲毫取笑的意味。「謝謝妳。」他由衷地說。
女孩倒像是被逗樂了,眨了兩下眼睛後好奇地問:「你怎麼確定是我呢,說不定它就是自己鬆開了。」
晴生被問得語塞,隨即而來的是自暴自棄的情緒。太好了。初次見面的、擁有能夠梳理水流能力的琉璃之子看他就是個連水流都讀不懂的白癡──他能開口說任何話以前,女孩不知怎麼地自顧自地笑了出來。她笑起來實在很好看。晴生感覺自己紊亂的情緒在這個笑容出現之後都變得那麼無足輕重,於是他決定不要再為自己看起來大概真的就是個連水流都讀不懂的白癡這件事生氣了。
「那是個,」她歪過頭像在揀選著要使用的字彙,然後用同樣漫不經心的口吻說:「不太有趣的問題,抱歉。」晴生搖了兩下頭表示那沒什麼,女孩便愉快地接著問:「您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呢,這種時間?」
「練習。」晴生如實回答,「這麼早是因為我睡不著了。」
「艾苛女神保佑你。」女孩真誠地說,晴生相信那就是她禱告的語氣。艾苛是夜晚和睡眠之神的名字,晴生不由得再次感受到,即使移民時間造成民族之間的隔閡,但他們仍享有同樣的信仰,是多麼神奇的一件事。女孩的視線飄移開來,回到她方才施展過魔法的水面上,「你應該晚一點來的。祂們被陽光滿足的時候比較不會拒絕。」
晴生不確定「祂們」是否意指水流裡的神靈這個問題會不會讓自己顯得更白癡。但少女的目光又飄回他身上,沒有附帶任何問題,表情卻和發問時一樣。晴生迅速催促自己的大腦稍微發揮一些正常的功能,全速解讀那個眼神裡的訊息,最後如獲大赦般地理解過來。
「我是蔚晴生。」他朝女孩伸出了右手,履行一個成年男子在十分鐘前就應該展現的禮節,「晴天和生命。」
女孩像是被他的說明方式再次逗樂了一般,表情完全亮了起來。晴生眼睜睜看著那雙「禮物」在短短幾秒鐘之內變幻了五種顏色,然後從唇邊鑽出一個嘆息。「真好。」她說,回握了晴生停在半空中的那隻手,笑著答覆:「我是六人部家的次女,六人部陽果,朝陽與果實。」
他當然知道東陸人不是這麼介紹自己的名字的。晴生在屏住呼吸時想。他不確定陽果是不是只是覺得好玩,但一般的東陸人,尤其他們通常是第一波移民潮的貴族階級,是不願意讓任何西陸甚至南陸的痕跡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之中,但陽果穿著亞麻色的長裙和編織的披肩,而非東陸人那些衣襬能夠拖地的多層長衣,用他的方式描述自己的名字。這讓他的心臟似乎停了不止一拍。
陽果的目光已經朝向他處,她像是在檢視從樹林間灑下的陽光,又像是單純地享受微風的吹拂一般微微仰著頭。這個角度得以讓晴生看見一些原本被遮蔽在玻璃和光線折射下的細節,例如她微腫和泛紅的下眼瞼,晴生肯定那是個不合時宜的問題,但光影斑斕在她的臉蛋上,她的五官恰好形成一個完美的靜態,晴生想不到還有什麼能比那更脆弱,於是問了:「妳剛哭過?」
女孩的睫毛飛快地從原本的角度彈跳開來,那個笨重的裝置在她鼻樑上滑了一下,她伸手把它扶回原本的位子上,並沒有將目光投向晴生。「是的。」她回答得很小心,但聽起來沒有遭受冒犯。
「如果妳願意,」晴生說,沒有追著那個回答問,試圖讓他的邀請顯得正式一點,「畢竟妳剛剛解救了我,我是說,妳需要我把妳載到哪裡嗎?」
陽果所有的動作都停頓下來,抬起頭,給了晴生一個恍然大悟的微笑。「我忘記了。」她說,接著才顯露出些許苦惱:「您要回市區了嗎?」
晴生的眼神掃向水面,從水色判斷還不到近午,距離他原本規劃結束練習的時間還早。大概是讀到了他的動作,陽果沒有等晴生回覆,便輕聲續道:「那麼,就麻煩您稍微繞一下了。」
陽果坐在船首為他指路,晴生重新找回自己的警覺,沿途有數次再度接觸到流渦的徵兆,陽果不是指引了另外的水道,就是一語不發地將手指探入水面。水流彷彿只是一個不巧的打結,無一例外地隨著陽果的動作鬆散開來。再一次感受到水流的變化時晴生不禁皺起眉,如果這區的古道狀況這麼差,恐怕他得重新再找個練習的場域。
「平時不會這樣的。」陽果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般,回頭說道。
晴生沒有預料到陽果會開口和自己搭話,頓了頓才問道:「今天有什麼特別的事嗎?」
陽果輕輕地「嗯」了聲,玻璃片後的視線望向更下層的水道:「昨天,我們失去了一個人。」
晴生的腦海中同時浮現城市內三家葬儀公司的徽章,以及昨天由他送葬的那副棺木。他盡可能地避免回想棺木內的景象,不確定詢問關於陽果所說的死者身份是不是太過不禮貌。
「是家人嗎?」他選擇了比較不突兀的方式問。
「不是血緣上的。」少女淡淡一笑,轉過半個身體,向晴生展示著那雙「禮物」:「他跟我一樣。」
晴生在那抹灰藍色所蘊含的沉重中有驚無險地做了一個轉彎。
他們到了另一層,水流的流速趨於平緩,陽果輕聲給了另外幾個方向指引,表示就快到了。晴生感覺到胸口深處被某種力扭緊,潮濕的空氣再一次盤踞在他胸口,像沉在樹梢的積雨雲,他聞到某種腐朽的氣味。
城市中的水道由於早上的暴雨封閉了將近七成,晴生不得不繞了半個區才終於銜接上通往凱爾薩特的水道,等在水道盡頭的送行人見到是他,略顯訝異,仍一語不發地揮舞長竿,讓棺木回歸水體的懷抱。
晴生沒有像平時那樣,確認棺木的回歸後便將船調頭,戴著白色寬大三角帽的送行人仍舊什麼也沒說,只是拉低帽沿,將椅子讓給他,並為他倒了滿滿一杯濃茶。晴生連道謝都說不好,在送行人的小屋旁待到顫抖停止才駕船離去。
「就是這裡。」陽果輕快地說,伸直手臂指著十個船身前被矮樹叢環繞的一片空地。晴生乘著順風,幾個搖槳後將船緩緩靠上陽果指定的水道邊。
少女壓著裙擺起身,雙腳都走上草坪後才轉過身來,向晴生鞠躬。晴生的生活中從未面臨過如此繁複的禮數,不曉得自己究竟該回禮還是說些什麼。「請節哀。」他發現自己最後說了這個。
陽果直起身來,聞言眨了眨眼。「謝謝您。」她毫不敷衍地回覆,彷彿相信晴生脫口而出的那句話不是客套的應對而已。雙眼的色澤由灰藍緩緩變深,少女的嘴角向兩旁揚起,又壓出一個笑:「他的葬歌是烏鴉唱的,我想一切都會順利的吧。」
晴生覺得自己的心臟停了整整一拍。他趕在表現出任何異象之前提醒自己呼吸。但他無法克制自己用失禮的方式盯著陽果,不能相信少女口中剛剛說出了那個名字。
「烏鴉?」這聽起來根本不像一個問題,陽果卻絲毫未察其中的激動,點點頭,心不在焉地伸手往晴生肩上拍拂了幾下,說道:「烏鴉。他的葬歌是全費都孟多最好的……我不懂他為什麼不擔任歌者。他比現在的這些要好得太多了。」她嘆了口氣,手掌懸在晴生左肩上方,他幾乎以為自己能感受到那片肌膚傳來的體溫。「真想聽他唱早歌。」陽果聽起來是真正地感到惋惜。
晴生努力在一陣暈眩中壓抑想追問的念頭,少女的手不曉得什麼時候又再次移開,指向另一區水道時邊說:「蔚先生如果要練習的話,請往那裡去。比較不容易被堵住。」
晴生深深吸了口氣,向她道謝,再次對少女表達哀悼之意後,他們向彼此道別。他目送著少女走向空地深處,彎腰拾起散在草坪上的一本小書。他看不見封面,但照裝幀方式來看是本小說。晴生在陽果轉身坐下前便搖槳離去。
晴生沒有選擇陽果的指示的古道區繼續練習,在划出看不見陽果所在的區域後,強烈的疲倦襲捲了他,背部僵硬,手臂變得非常笨重,彷彿前一晚睡眠不足的部份一鼓作氣全都回到體內,連柔軟的微風都無法紓解。下定決心要休息後,晴生很快找到通往市區的路徑,慶幸出口離上層區沒有太遠。與交通尖峰期的船隻往相反的方向划行,晴生回到家中,繫好船隻,連罩衫和外衣都沒有換下,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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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四禾#.13-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