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陽果的話語宛如預言一般,晴生睡掉了整整大半個白日。
他從沉沉的睡眠中轉醒,那就像是浸泡在春季色彩斑斕的溫暖水體之中,水流從呼吸進入他,靈活又柔軟地遍及每個角落,洗刷淤積。夜晚與睡眠的女神艾苛不知為何赦免了他,沒有夢境的干擾,他的身體更有效率地進行復元,等到他大汗淋漓地醒來,他感覺比起前一次從睡眠中甦醒的自己實在好得太多。
他意識到汗水和肌肉的舒張,鳥鳴、小販的吆喝與遠處的晚歌充塞著整個空間。晚歌?晴生心頭一驚,已經到晚歌的時間了嗎?他想集中精神辨別曲調,但意識卻像用巨大的鐵鍊與母樹相連的下層區建築,被濃厚的睡意牽繫。晴生試圖掙扎,但直到室外傳來清脆的一聲「咚」,他才真正清醒過來。
那大概是郵件落入郵桶中的聲響。晴生吃力地催促自己從事一些真正的思考,邊從床上起身,笨拙地脫去居然還穿在身上的罩衫。他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才決定下一個目標地,顫顫地走到儲水桶旁用水瓢掬起乾淨的淡水,貪婪地仰頭一飲而盡。
晴生用流淌到手掌上的殘水抹了抹臉,而後索性就赤著腳,直接推門往外走去。郵差已經駕著又輕又快的「信翁」到了下一個區,晴生用鑰匙將郵捅封蓋上的鎖解開,伸手拿起散落在桶底的信件。風從上層區吹拂下來,引起皮膚上輕微的顫慄。晴生稍稍瀏覽了下寄件方的抬頭,在日落前便返回室內。
他繞到泊船處檢查自己究竟有沒有將船繫好,又確認船具都歸回定位後才鬆了口氣,卻差點錯過通訊水缽的通訊通知。剛推開門板就看見微弱的橙光貼在壁緣閃爍,晴生三步併作兩步地上了樓梯,匆匆趕到桌邊,伸手撥劃幾顆彩石,水面便轉換為連結成功的白光。「蔚晴生。」晴生邊說邊將信件放下,接著就聽見水體的流動間傳來笑聲,與聲波共振的水流淺淺盪開。「是我。」伊薩克悅耳的男中音洋溢在漣漪之間。
晴生應聲時也不禁揚起嘴角。他從小就不是什麼討喜的孩子,雖然不至於和人有肢體衝突,但只要是不認可的事一概不做。這樣頑固的態度自然無法為他贏得多少友誼,伊薩克則是在他崎嶇的青春期所獲得的其中一名朋友,甚至興致勃勃地冊封自己為「不茍言笑的國王」的至交。伊薩克在中學畢業後選擇繼續升學,攻讀移民史。即使兩人的生活形式已大相逕庭,總能靈活安排生活時程的伊薩克從未放過任何能逮到晴生和自己見面的機會。
果不其然,簡單的寒暄過後,伊薩克便開門見山地問:「晚上有空嗎?」
「沒有。」晴生不假思索地回答,手指在桌面上輕敲著。伊薩克在另一頭大笑起來,引起更多漣漪,水波來回晃盪,卻沒能將伊薩克下一句話裡的愉快沖淡。「啊,」他說,「你這個混蛋。」
他們迅速地確認相約的時間和地點,接著便結束了通訊。
將全身的汗水洗去後,晴生決定繞遠路用走的過去,那意味著他得徒步穿越整個中層區,平時他不會這樣選擇,但這個晚上有風,而且晴生認為自己晚點可能會比現在更需要走一走。
伊薩克的個性隨和,為人貼心,在講求人情味的中層鬧區吃得很開。這是伊薩克自己的原話,晴生來描述的話,整個費都孟多恐怕還找不出一家不歡迎伊薩克的店。晴生從建築間狹窄的棧道走出,水道上的照明用果實因為船伕推槳的動作追撞在一起,光暈與他的影子疊合又散開,晴生抬頭確定了方向,便往目的地走去。
鑲嵌在樹幹裡的「多詭的威廉」在第三移民潮時佔得先機,搶下鬧區中絕佳的地理位置。第一代店主用載著整個家族來到費都孟多的船隻為餐廳命名,時至今日已經持續經營了半個世紀。店內人聲鼎沸,晴生將門口的樹藤撥開,逕直往角落的包廂走去。伊薩克墨綠色的髮絲仍舊削得俐落,聳在耳朵上方宛如平整的岩壁。圓桌上已是滿滿的菜餚,晴生用放在桌沿的水缽沾水洗淨雙手,就座後毫不客氣地便向食物伸手。
「各付各的啊。」伊薩克張大嘴卻來不及把本來要說的話出口,只好報復似地說了一句。晴生抬眼瞪了過去,也沒有要討價還價的意思。
即使晴生本來就不是積極於談話的人,整個晚上第二杯酒都空了一半,他真正以完整句子參與談話的次數卻寥寥可數。伊薩克沒有刻意熱絡氣氛,清空了自己的第二杯酒後,才在消化酒精的長長默後問道:「怎麼了?」
晴生看了對方一眼,將面前的餐盤推開,正要伸手去拿自己的酒杯,伊薩克卻抓住空檔,緊接著問:「工作的事?」
送葬伕的工作或許難以對母親啟齒,在大多數的城市居民眼中也不是什麼得體的行業,但伊薩克擔任這個情報的唯一知情者很長一段時間,除了除名的處份下來之後稍稍問過晴生的打算,無論這份工作或晴生的選擇,這位朋友都給予了最大程度的尊重與支持。
晴生感激伊薩克所做的一切,也知道他不會就這樣放過這個話題,於是乾脆地點了點頭,又思忖了下,才開口:「……是琉璃之子。」
伊薩克的嘴唇微張,看起來就要發出一個驚嘆的音節,但最後他什麼也沒說便闔上了嘴。晴生不由得有些緊張,看著好友若有所思地仰起頭。他沒有錯過那個瞬間,當伊薩克的瞳孔迎上從天花板灑落的光線後,虹膜由樹幹般的棕色淺化成牛皮紙的色澤,不久又轉變回原本的深棕。
這就是這個話題的難度所在。
「春藤的,」伊薩克的視線仍徘徊在空中,語氣相比方才的閒話家常又更輕了許多:「……仁樹吧。」
那塊由管理人親自交給自己的紙片像鉛一樣沉重,第一行字就是工整的東陸文:春藤仁樹。晴生就要點頭,想到伊薩克根本沒看著自己,只好還是出聲:「嗯。」
兩人是中學同學,對於伊薩克雙眼的異常,晴生自然是瞭然於胸。但費都孟多主要做為「琉璃之子」被討論的都是像陽果那樣有千萬變化的眼瞳,琉璃之子一向被塑造成超然於外的存在,除了基本定義以外,更加深入的資料鮮少曝光。伊薩克的眼睛確實不一樣,但他的表現太過正常,當人問起,也總是大方承認自己擁有「費都孟多的禮物」,反而讓人不曉得從何深問。
伊薩克終於將視線轉正,和晴生向自己飄來的眼神對上,不禁一笑:「想聽什麼八卦的話我這邊可是什麼都沒有哦。不熟。」
晴生抬起眉毛,略微詫異地問:「我以為你們挺團結的。」
「『最小的光源,最明亮的光』?」伊薩克笑著流暢地說出組織的標語,「人少就團結的話,那費都孟多最團結的要數新移民了吧,不過實際情況如何你大概比我還清楚。」
伊薩克為人隨和歸隨和,真心話從來不收斂,這也是學生時代他和晴生之所以能成為朋友的主因。晴生自己就屬於新移民的族群,好友的所指為何他當然清楚,被說得語塞,晴生抓起酒杯抿了口酒多少想掩飾尷尬,對面的伊薩克已經接下去說道:「不過,他們還是挺團結的,只是不干我這種人的事。」
「為什麼?」晴生乾脆地問。伊薩克又笑了笑,往自己的眼睛比:「對你們而言這看起來都是琉璃對吧?但大人們可不這麼想。」
他挪開支在桌面上的手臂,向椅背靠去。「我不曉得你有沒有看見春藤的……真的假的?他們不該讓你看的。」伊薩克皺起眉,笑容的亮度也減弱了一點,「像他那種的琉璃可以做到的事很多,但那也是有代價的。」
「順帶一提,我這種的叫『單色』,就是什麼也做不到的意思。」伊薩克聳聳肩,「我們的確是少數。有的人認為為了保有跟政府方斡旋的優勢,就得展現最大的強度,讓對手知道我們是不容忽視的。這就是協會目前的方針。我個人不置可否,不過這種事是沒有我插嘴的餘地的。嘛,樓姐那邊是很努力,只是狀況不太理想就是了。」
伊薩克口中的「樓姐」屬於第一批琉璃之子,也是第二波移民潮時就樹立深厚根基的樓家子女樓樗。晴生沒有見過本人,但也耳聞不少樓樗在琉璃之子事務上的參與,就他所知,針對琉璃之子的特殊醫療照護體系還是仰賴她一手促成的。伊薩克的話說得含蓄,晴生也理解背後的意義:琉璃之子的出現甚至不滿一個世紀,有心掌握權勢的人們對於同伴的挑選特別小心謹慎,像伊薩克這種無法提供實質效益的琉璃之子自然就被邊緣化了。
「這麼說來,你當初就是被琉璃之子的小圈圈孤立了才找上我的吧。」晴生不客氣地指出,伊薩克則咧嘴笑出一個這個晚上最燦爛的笑容:「彼此彼此。」
兩人離開多詭的威廉時已經將近午夜,藤蔓將並未隨著夜色變深而消減的人聲阻擋在後。晴生和伊薩克并肩站在棧道上,水道上的水面無波無紋,再過不久,神靈就會完全沉睡。
自上層區徐徐拂來的微風讓晴生不禁打了個冷顫,他向好友看去,伊薩克正低著頭,將什麼往臉上放。等到他再次抬起頭來,晴生才看清楚那和陽果戴在那張漂亮臉蛋上的是一樣的裝置,他的雙眼此刻是焦糖般的色澤。
「老了老了。」伊薩克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很快又恢復一如既往的笑容:「雖然說什麼也做不到,該有的倒是一樣也不少啊。」
晴生望著那兩片反射著光線的玻璃,覺得自己有問題要問,但他能夠組織和執行語言的部分通通都被酒精佔領,最終他只做到了在伊薩克和自己道別時點了點頭,以及確保自己走在能夠回家的路上。
等到他回到自己居住的區域時,酒精已經被消化大半。晴生意識到原本應該耗去他一整天的訓練僅僅只佔用了他半個早晨的時間,而他預期會成為隔天重頭戲的全身痠痛顯然是不可能發生了。他不可能用僵硬的身體去工作,即使他一向嚴格地進行每次訓練前後的準備和放鬆,但那些棺木並不只是感覺起來沉重而已,他需要和訓練時同樣好的狀態才負荷得起他的工作。
他想起那些還散在桌面上的信件,那裡頭有一封重要的信件──他原本打算明天撥空處理,但這個夜晚勢必能夠獲得的好眠讓他充滿罪惡感。晴生嘆了口氣,決定把那件事順延到下一次的休假。
鑲嵌在階梯旁的照明果實隨著晴生上行的腳步紛紛亮起,逐漸映照出家的輪廓。
他從沉沉的睡眠中轉醒,那就像是浸泡在春季色彩斑斕的溫暖水體之中,水流從呼吸進入他,靈活又柔軟地遍及每個角落,洗刷淤積。夜晚與睡眠的女神艾苛不知為何赦免了他,沒有夢境的干擾,他的身體更有效率地進行復元,等到他大汗淋漓地醒來,他感覺比起前一次從睡眠中甦醒的自己實在好得太多。
他意識到汗水和肌肉的舒張,鳥鳴、小販的吆喝與遠處的晚歌充塞著整個空間。晚歌?晴生心頭一驚,已經到晚歌的時間了嗎?他想集中精神辨別曲調,但意識卻像用巨大的鐵鍊與母樹相連的下層區建築,被濃厚的睡意牽繫。晴生試圖掙扎,但直到室外傳來清脆的一聲「咚」,他才真正清醒過來。
那大概是郵件落入郵桶中的聲響。晴生吃力地催促自己從事一些真正的思考,邊從床上起身,笨拙地脫去居然還穿在身上的罩衫。他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才決定下一個目標地,顫顫地走到儲水桶旁用水瓢掬起乾淨的淡水,貪婪地仰頭一飲而盡。
晴生用流淌到手掌上的殘水抹了抹臉,而後索性就赤著腳,直接推門往外走去。郵差已經駕著又輕又快的「信翁」到了下一個區,晴生用鑰匙將郵捅封蓋上的鎖解開,伸手拿起散落在桶底的信件。風從上層區吹拂下來,引起皮膚上輕微的顫慄。晴生稍稍瀏覽了下寄件方的抬頭,在日落前便返回室內。
他繞到泊船處檢查自己究竟有沒有將船繫好,又確認船具都歸回定位後才鬆了口氣,卻差點錯過通訊水缽的通訊通知。剛推開門板就看見微弱的橙光貼在壁緣閃爍,晴生三步併作兩步地上了樓梯,匆匆趕到桌邊,伸手撥劃幾顆彩石,水面便轉換為連結成功的白光。「蔚晴生。」晴生邊說邊將信件放下,接著就聽見水體的流動間傳來笑聲,與聲波共振的水流淺淺盪開。「是我。」伊薩克悅耳的男中音洋溢在漣漪之間。
晴生應聲時也不禁揚起嘴角。他從小就不是什麼討喜的孩子,雖然不至於和人有肢體衝突,但只要是不認可的事一概不做。這樣頑固的態度自然無法為他贏得多少友誼,伊薩克則是在他崎嶇的青春期所獲得的其中一名朋友,甚至興致勃勃地冊封自己為「不茍言笑的國王」的至交。伊薩克在中學畢業後選擇繼續升學,攻讀移民史。即使兩人的生活形式已大相逕庭,總能靈活安排生活時程的伊薩克從未放過任何能逮到晴生和自己見面的機會。
果不其然,簡單的寒暄過後,伊薩克便開門見山地問:「晚上有空嗎?」
「沒有。」晴生不假思索地回答,手指在桌面上輕敲著。伊薩克在另一頭大笑起來,引起更多漣漪,水波來回晃盪,卻沒能將伊薩克下一句話裡的愉快沖淡。「啊,」他說,「你這個混蛋。」
他們迅速地確認相約的時間和地點,接著便結束了通訊。
將全身的汗水洗去後,晴生決定繞遠路用走的過去,那意味著他得徒步穿越整個中層區,平時他不會這樣選擇,但這個晚上有風,而且晴生認為自己晚點可能會比現在更需要走一走。
伊薩克的個性隨和,為人貼心,在講求人情味的中層鬧區吃得很開。這是伊薩克自己的原話,晴生來描述的話,整個費都孟多恐怕還找不出一家不歡迎伊薩克的店。晴生從建築間狹窄的棧道走出,水道上的照明用果實因為船伕推槳的動作追撞在一起,光暈與他的影子疊合又散開,晴生抬頭確定了方向,便往目的地走去。
鑲嵌在樹幹裡的「多詭的威廉」在第三移民潮時佔得先機,搶下鬧區中絕佳的地理位置。第一代店主用載著整個家族來到費都孟多的船隻為餐廳命名,時至今日已經持續經營了半個世紀。店內人聲鼎沸,晴生將門口的樹藤撥開,逕直往角落的包廂走去。伊薩克墨綠色的髮絲仍舊削得俐落,聳在耳朵上方宛如平整的岩壁。圓桌上已是滿滿的菜餚,晴生用放在桌沿的水缽沾水洗淨雙手,就座後毫不客氣地便向食物伸手。
「各付各的啊。」伊薩克張大嘴卻來不及把本來要說的話出口,只好報復似地說了一句。晴生抬眼瞪了過去,也沒有要討價還價的意思。
即使晴生本來就不是積極於談話的人,整個晚上第二杯酒都空了一半,他真正以完整句子參與談話的次數卻寥寥可數。伊薩克沒有刻意熱絡氣氛,清空了自己的第二杯酒後,才在消化酒精的長長默後問道:「怎麼了?」
晴生看了對方一眼,將面前的餐盤推開,正要伸手去拿自己的酒杯,伊薩克卻抓住空檔,緊接著問:「工作的事?」
送葬伕的工作或許難以對母親啟齒,在大多數的城市居民眼中也不是什麼得體的行業,但伊薩克擔任這個情報的唯一知情者很長一段時間,除了除名的處份下來之後稍稍問過晴生的打算,無論這份工作或晴生的選擇,這位朋友都給予了最大程度的尊重與支持。
晴生感激伊薩克所做的一切,也知道他不會就這樣放過這個話題,於是乾脆地點了點頭,又思忖了下,才開口:「……是琉璃之子。」
伊薩克的嘴唇微張,看起來就要發出一個驚嘆的音節,但最後他什麼也沒說便闔上了嘴。晴生不由得有些緊張,看著好友若有所思地仰起頭。他沒有錯過那個瞬間,當伊薩克的瞳孔迎上從天花板灑落的光線後,虹膜由樹幹般的棕色淺化成牛皮紙的色澤,不久又轉變回原本的深棕。
這就是這個話題的難度所在。
「春藤的,」伊薩克的視線仍徘徊在空中,語氣相比方才的閒話家常又更輕了許多:「……仁樹吧。」
那塊由管理人親自交給自己的紙片像鉛一樣沉重,第一行字就是工整的東陸文:春藤仁樹。晴生就要點頭,想到伊薩克根本沒看著自己,只好還是出聲:「嗯。」
兩人是中學同學,對於伊薩克雙眼的異常,晴生自然是瞭然於胸。但費都孟多主要做為「琉璃之子」被討論的都是像陽果那樣有千萬變化的眼瞳,琉璃之子一向被塑造成超然於外的存在,除了基本定義以外,更加深入的資料鮮少曝光。伊薩克的眼睛確實不一樣,但他的表現太過正常,當人問起,也總是大方承認自己擁有「費都孟多的禮物」,反而讓人不曉得從何深問。
伊薩克終於將視線轉正,和晴生向自己飄來的眼神對上,不禁一笑:「想聽什麼八卦的話我這邊可是什麼都沒有哦。不熟。」
晴生抬起眉毛,略微詫異地問:「我以為你們挺團結的。」
「『最小的光源,最明亮的光』?」伊薩克笑著流暢地說出組織的標語,「人少就團結的話,那費都孟多最團結的要數新移民了吧,不過實際情況如何你大概比我還清楚。」
伊薩克為人隨和歸隨和,真心話從來不收斂,這也是學生時代他和晴生之所以能成為朋友的主因。晴生自己就屬於新移民的族群,好友的所指為何他當然清楚,被說得語塞,晴生抓起酒杯抿了口酒多少想掩飾尷尬,對面的伊薩克已經接下去說道:「不過,他們還是挺團結的,只是不干我這種人的事。」
「為什麼?」晴生乾脆地問。伊薩克又笑了笑,往自己的眼睛比:「對你們而言這看起來都是琉璃對吧?但大人們可不這麼想。」
他挪開支在桌面上的手臂,向椅背靠去。「我不曉得你有沒有看見春藤的……真的假的?他們不該讓你看的。」伊薩克皺起眉,笑容的亮度也減弱了一點,「像他那種的琉璃可以做到的事很多,但那也是有代價的。」
「順帶一提,我這種的叫『單色』,就是什麼也做不到的意思。」伊薩克聳聳肩,「我們的確是少數。有的人認為為了保有跟政府方斡旋的優勢,就得展現最大的強度,讓對手知道我們是不容忽視的。這就是協會目前的方針。我個人不置可否,不過這種事是沒有我插嘴的餘地的。嘛,樓姐那邊是很努力,只是狀況不太理想就是了。」
伊薩克口中的「樓姐」屬於第一批琉璃之子,也是第二波移民潮時就樹立深厚根基的樓家子女樓樗。晴生沒有見過本人,但也耳聞不少樓樗在琉璃之子事務上的參與,就他所知,針對琉璃之子的特殊醫療照護體系還是仰賴她一手促成的。伊薩克的話說得含蓄,晴生也理解背後的意義:琉璃之子的出現甚至不滿一個世紀,有心掌握權勢的人們對於同伴的挑選特別小心謹慎,像伊薩克這種無法提供實質效益的琉璃之子自然就被邊緣化了。
「這麼說來,你當初就是被琉璃之子的小圈圈孤立了才找上我的吧。」晴生不客氣地指出,伊薩克則咧嘴笑出一個這個晚上最燦爛的笑容:「彼此彼此。」
兩人離開多詭的威廉時已經將近午夜,藤蔓將並未隨著夜色變深而消減的人聲阻擋在後。晴生和伊薩克并肩站在棧道上,水道上的水面無波無紋,再過不久,神靈就會完全沉睡。
自上層區徐徐拂來的微風讓晴生不禁打了個冷顫,他向好友看去,伊薩克正低著頭,將什麼往臉上放。等到他再次抬起頭來,晴生才看清楚那和陽果戴在那張漂亮臉蛋上的是一樣的裝置,他的雙眼此刻是焦糖般的色澤。
「老了老了。」伊薩克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很快又恢復一如既往的笑容:「雖然說什麼也做不到,該有的倒是一樣也不少啊。」
晴生望著那兩片反射著光線的玻璃,覺得自己有問題要問,但他能夠組織和執行語言的部分通通都被酒精佔領,最終他只做到了在伊薩克和自己道別時點了點頭,以及確保自己走在能夠回家的路上。
等到他回到自己居住的區域時,酒精已經被消化大半。晴生意識到原本應該耗去他一整天的訓練僅僅只佔用了他半個早晨的時間,而他預期會成為隔天重頭戲的全身痠痛顯然是不可能發生了。他不可能用僵硬的身體去工作,即使他一向嚴格地進行每次訓練前後的準備和放鬆,但那些棺木並不只是感覺起來沉重而已,他需要和訓練時同樣好的狀態才負荷得起他的工作。
他想起那些還散在桌面上的信件,那裡頭有一封重要的信件──他原本打算明天撥空處理,但這個夜晚勢必能夠獲得的好眠讓他充滿罪惡感。晴生嘆了口氣,決定把那件事順延到下一次的休假。
鑲嵌在階梯旁的照明果實隨著晴生上行的腳步紛紛亮起,逐漸映照出家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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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四禾#.13-12.18